建安二十五年,汉献帝退位,魏世子登基。
于此夜,秋风甚凉,乐鸣悠长,皇宫里外无不张灯结彩、热闹欢腾,朝堂上文武之才皆俯首,为新帝送上恭迎致辞。
随着琴音同舞姿的渲染,浆酒霍肉入口竟比平常香甜百倍,只是再妙,也抵不过高台上甄夫人的一颦一笑。
新帝登基昭示着百官来日方长的机运,于百姓而言,则意味着大赦天下、洗濯江山,可这世间所有的喜事,有人欢喜自有人忧。我放下酒樽,眼里晃入交错乱舞的美姬,笑得灿烂,看不出一丝往日的痛苦凄凉。
此时稳坐王位的,是我万人之上、一手遮天的兄长,曹子桓。帝王的凌然衣冠衬得他霸气更甚,额前玉珠晃乱视线,摇碎两片烛火的光影,他直勾勾地看着我,那双阴翳的双眸仿佛穿透百官与舞姬们的身体,将我的骨肉磨砺成沙。
我刻意移开视线,用空洞的目光注视着对面的金龙盘旋的红柱。
父亲的选择没错,子桓果然比我更适合称帝。
凝视着杯中的清透,我瞥向尊位上的贾太傅,只见他心定神闲地端坐着斟酒,白发如瀑,遮不住满目的深谋远略。他是在座中除母后之外,最无所畏忌帝王的存在。
我恍惚间忆起立储那年,子桓曾求问贾太傅:“这场夺嫡之战最不该被牵扯进来的,便是子建,有何法子既能打消他同我相争的念头,又能让他安然无事地全身而退?”
贾太傅没有说话,而是透过纸窗,凌厉地望向了偷听的我。
等子桓追出寻找的时候,我已不见人影。
那时的我同子桓还是少年模样,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整日亲密无间,他比我年长五岁,什么都让着我,疼我惜我,以至于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致高乎于父亲。夜里他总爱同我睡在一殿,金炉的火舌也不及他怀抱的滚烫,白日,他舞刀挥剑,我执笔抚墨,多少个春夏秋冬亦是如此。
我犹然记得子桓十四岁那年,他刚已学会骑马射箭,熟读些许经传和百家之书,也能写出使人眼前一亮的诗文。官渡之战打胜后,他拉着九岁的我跑到庭中,树荫下,一字一句地教我: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
但不知从何开始,我最敬爱的兄长,他的眼睛多了一种令人惶恐生畏的东西。而他对我的感情也日渐发生了改变,变得偏执而寒栗,我将自己视作一棵木,他就像一团熊熊的烈火,他缠得越紧,越是让我体无完肤,直至被燃烧殆尽。
昔日的温情变成水火不融的较量,我们谁也不知该如何破冰重圆,也许,子桓他自身早已化作横在我们中间的一面坚不可摧的冰墙。
许是被我的熟视无睹而激怒,子桓忽而抬手示意,琴声与谈笑便戛然间停止,大殿霎时沦为一片奉命唯谨的静默。
少顷,他冷漠的语气似把无情长剑朝我袭来:“临淄侯能诗会赋,何不趁此景为孤献作一首?”
此言一出,我不得不抬眸与他相望,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戏弄,那是我最不想从他身上捕捉到的神色。同时,我也看到了母后投向我那担忧的目光。
在众多视线下,我思量片刻,突然站起身,脚下晃晃悠悠,刻意佯装出浓烈的醉意,手中的酒随着身子的晃动东倒西歪,洒的到处都是。
其实此时的我,我比任何人都清醒。
“好啊,王兄请出题。”
“你自便。”他寒声道。
“……”
我扯了扯醉津津的嘴角,抬脚从案边跨过,裙摆无意间打翻金樽玉瓶,将地面踩出一连串凌乱的湿脚印。
“侯爷!”舞姬们惊叫道。
我仿若无闻,步履蹒跚地混入她们其中,目光在一张张美艳的脸上流转一番,抬起一个个小巧精致的下巴,端详片刻,皆不满意地摇摇头。
最终我将目光移向台上艳压群芳的甄夫人。
甄夫人在同我对上视线的那刻,幽然垂下了眼眸。
众人自然看得出我是装醉,可无人敢出声制止,只秉着气、提着心,替我捏把冷汗。
殿堂之上公然调戏女眷,他们只知如今的曹丕,有一万个理由将我这个心患除去,但只有我知道,兄长视我为心患,也同视我为心腹。
想我这般怕死的人,竟有天也能干出于虎口磨牙的事来。
子桓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深邃莫测。他看着我的伪装,看着我的放肆,看着我走向他身侧的甄夫人,痛快淋漓地口吐戏言,唇齿间尽是对美人的倾慕之意:“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我眯了眯眼,将那张貌比天仙的脸端详得愈发清晰,如痴如醉道:“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
往日情景重现,我当众作了一篇残诗。
所有人皆以为我是即兴而发,但这诗早在多年前便被子桓发现,他将其撕成了一堆碎屑。
我提诗题名为《感甄赋》。
那时子桓刚被封为世子不久,他逼问我词中美人是何人,我第一次被他的怒意所威慑住:“王兄不喜欢,烧了又何妨?”
“是不是甄洛?”他问。
我感受着他掌心灼热,颤抖着点了头。
他将我紧紧拥入怀里,吐气如冰:“我替你娶了她,如何?”
“……”
然第二日,子桓向父亲请柬,将我只惊鸿一瞥过的甄洛封为了他的世子夫人。
他从未问过我对甄洛的感情是钦慕,还是纯粹的赏心悦目。
他像是在用那莫名其妙的偏执惩罚我,而我对他的惩罚,从未开始。
“美啊!实在美!王兄好福气,赢得天下拥得洛水之神,臣弟,臣……”眼看着甄夫人面色愈渐绯红,我故意踉跄几步,向后跌去,身后的美人们发出一阵嬉笑,散发着幽香的纤纤玉手攀上我的胸口,我抓住其中一人的指节,沉醉地朝鼻唇贴近。
正我得意之时,我的头顶突然笼罩下一抹沉重的人形阴影,子桓不知何时已跨下高台,他踢开舞姬们,似铁的虎口扼住我的脖子,一把将我提拎起来。
“你真的反了天了!”他双目赤红,粗浓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庞,犹如一只恼羞成怒的野狼。话音刚落,我便被他扛在肩头,朝殿外大步走去,金丝镶嵌的衣帛硌得我下额生疼。
路上,我终于撕去故作散漫的皮囊,泪眼朦胧地咬上他后脖那一团的软肉,于爱恨交结中狠狠厮磨着,宣泄我决堤而出的委屈和苦楚,直到唇齿间弥漫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我才哽咽出声。
子桓忍痛皱紧眉头,他发觉脖间忽而落下滚烫的泪水,便愣了一瞬,偏头看向了我。
许是于心不忍,他忍不住亲了下我发红的鼻尖。
我呼吸停滞,瞌上双眸。
我对子桓的恨总是在他如施舍般的爱中一点点地消磨殆尽,我痛恨自己的软弱,恨这个人对我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又不肯断然地同我决裂。
忘川风华录:韶负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