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本ⅡPART7 黑(MISTY NIGHT)
3194.6.27
在回帝都的列车上,仁兄的父亲给我打来了电话。意料之中地数落了我两句“咋不多呆两天”“走的时候也不和我们说一声,连点特产没送给你”。我正在组织着道歉的客套话时,他的下一句话让我顿时在满是方便面气味的封闭车厢里清醒过来。
“你这几天有见过阿仁不?前几天他说去旧城那边玩,一直到前天都每天打电话回来报个平安,但是从前天下午开始我和他妈打电话他都没接,你有和他联系过吗?”
“之前他说要去旧城的时候有来叫我一起去,但是那之后就没联系了。我记得他当时和我说有去露营还是什么的,可能荒郊野外的信号不好吧。”
“那他要是有联系你记得和我们说一声啊。”
“好好,一定一定……”
挂掉电话后我却变得比仁兄他爸还要紧张,虽然只是两天没打通电话,但我在内心已经悲观地觉得,出事了。我拨通了仁兄的电话,一声短暂的“滴”过后,冰冷的机械女声从手机里流淌出来。“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果然是到了没信号的地方了吧……我放下手机,靠在座椅上闭起双眼。但是脑海深处一个幽暗的角落里,一个浑身淌着漆黑粘稠液体的念头又不受控制爬起来。我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往那个方面去想,但是没用,阴暗的念头一旦诞生是无法杀死的,它只能被竭力抑制,或者借由一点证据迅速生长成一个占据正常思维黑色巨兽。就好比你的对象某天彻夜未归,你肯定会在那天晚上想到各种不堪的东西。
我闭着眼睛再拨通了一次电话。列车呼啸着冲进隧道之中。这回连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都没有了,只剩下反复而短促的电子提示音在我耳边回荡着“嘟——嘟——嘟——嘟……”。
3194.7.12
回到帝都已经快半个月了,这期间还是没收到仁兄的任何音信。我几乎每天都给他打一个电话,基本都是不在服务区。仁兄的父母也没再和我联系,他的导师和室友也意料之中没有知道他的行踪的。
即便隔着上千公里我都完全可以想象到他父母的焦躁。我虽然也在内心不停祈祷着能早日打通他的电话骂他几句,但还是不免会感觉,在林清飞身上发生的事,会不会就此再次在仁兄身上上演呢?这就仿佛是一个恶毒的家族诅咒一般,两者是表兄弟,都考上了灵术学院,而且都在差不多年纪消失……
在帝都的这几天我还是不时会去之前和仁兄一起打工的餐馆干活,老板问我那个发际线很高的小伙怎么没来时,我回答说他还在老家。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确实是这样吧。
除此之外我还试图去寻找林清飞的一些线索,但是几乎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在整个帝都2700万人口里找一个二十年前从南方农村来的人,再加上我极其有限的人脉与能力,不能说是大海捞针了,我连开到海面上的船都没有。
前天尝试着在学籍档案里面查找,结果发现了两个叫林清飞的人,一个中原人一个南方人,分别是82级和89级的。二十年前那个时间点里基本没有完备的档案,而且我发现在72--75年间这所学校招生数缩减了近20%。此时我更感觉,与其说是失踪,他更像是人间蒸发,甚至连能证明他身份的档案都不存在。而且我自己似乎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3194.7.16
二十天了,什么都没有,没有回音,没有他家人的电话,没有警察的协查通告。他的舍友也完全不知道这个事,似乎也不太关心。隔壁他的宿舍里他的牙杯还放在盥洗台上,书架上堆满了各种学术书籍,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想起在二十年间都被阿伯打扫得一尘不染,似乎林清飞明天就会背着大包小包回来躺在吱呀作响的小床上的那个书房。
3194.7.25
回到帝都已经一个月了。
大学城离城区不远,受热岛效应影响,一天中的最高温接近四十度。整栋宿舍楼就是个布满了裸男的蒸笼。
图书馆从早到晚都人满为患。之前本来打算在里面消磨时间的,但是挤在一大堆陌生人里感觉干什么事情都不放松,而我仅有的几个熟人又都不在(其中最熟的那位还暂时失踪了)。
中午短暂地下了一场气势汹汹的对流雨,空气也因此凉爽了些许。在宿舍里看到外面的云层被风吹跑之后我决定出去走走。但是等我洗漱完换好衣服走到楼下时,对流雨带来满地的积水已经只剩下几个苟延残喘的水洼了。等我走到校门口公交站后,天气又和没下雨时一样热了。
公交站的电子站牌上播放着行政队伍整治运动的宣传广告。旁边的金属柱子烫到可以煎出八分熟的鸡蛋。不知何时黏在金属表面的一块口香糖被融化成一团起泡的白色糊状物。
从三环方向吹来一股混着尾气的热风,地上一个塑料袋嚓啦嚓啦地前后摆动,一幅要随风而逝的样子。但直到风逐渐停下来之后它也没离开站台的地面,两只在风里抽动的袋耳无力地垂到地上。
公交迟迟没有来。我躲到旁边的窄小凉棚下等待着。脚下的阴影只有不到半米宽,跨一步出去就是截然不同的灼热世界。电子站牌屏幕的反光里有一团庞大而模糊的白色物体。我缩在阴影里四下张望了一会,发现反光里那玩意是校门口的巨型兰德雕像,它白色的大理石身躯毫无遮挡地接受着烈日的炙烤。我这个角度看不见它脚下的影子。想来我这么多次经过它的脚下居然都没留意过它的影子是不是和它本体一样宏伟…那只指向东方的右手会变得像根枯枝吗?右手的来复枪会不会变得像根扁担?
正当我这么思考时,一辆混合动力公交有气无力地开到站台旁。
车上没几个人,我在后排找到个紧挨空调的位置坐下。“新时代,让我们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共创美丽新时代!”公车上的小电视里一群戴着国徽的小孩摆出灿烂的笑脸,手拉着手一齐喊出这句和他们本来并没有什么关系的话。“当前我国在国际上的话语权已经显著提升,面对以艾桑利亚为首的欧陆联邦的屡次挑衅,我们不准备继续让步和妥协。桐山地区人民在艾国势力的干涉下,民不聊生食不果腹,每天都活在当地恐怖组织自杀式袭击、艾国战机轰炸的阴影之下。对此,我们正义的人民与军队不能坐视不管……”
空调的呜呜冷风吹得我头皮发麻,但是手边的窗玻璃却又热得烫手。我把空调关小了一点。一个中年男人和骑着红色摩托和公交车并行了一段路,在红绿灯口停下时中年男人摘下了头顶的白色头盔,从油箱旁抽出一条脏到板结的毛巾擦去满头满脸的晶莹汗珠。擦汗时他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看他,就稍稍把头往我这边偏了点。在和我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凝固住了,深陷眼窝中的瞳孔骤然紧缩,几滴汗顺着面颊淌过布满胡茬的干瘦下巴。他这反应弄得我也很不知所措,正当我准备拉下车窗问问他怎么回事,他已经在挂档器上猛踩一脚,忽地冲到几米之外,好像我随时会打破车窗跳出去把他吃了一样。在他的红色小摩托闯红灯消失在路口之后,我下意识记下了他的车牌号,N-JK 2510
公交车再次开动,我回味着刚才那奇怪的一幕,他看到我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我努力在脑中回想描摹着这个男人的肖像:身材适中,一米七五不到,高颧骨,安全帽下一片乱蓬蓬的黑色卷发,塌鼻梁,手臂黑瘦得像是被遗忘在院子里曝晒上半年的乌木,枣红色的短袖松松垮垮地搭在同样干瘦的身体上。
我把这幅肖像挂在脑子里,又开始了我自己都不抱什么期望的举动:在脑海里试图捞出点什么。结果又是我对这张脸没有任何印象。迄今为止我没对任何人产生过似曾相识只感,只对某些特定的场景或者一些老旧的物件有奇特的怀念感。
这个男人认识我吗?或者说至少应该认识过去的我。但是看他那个反应,我过去难道是什么特大连环杀人案的通缉犯吗…在他的眼睛里我看不到除恐惧之外的任何东西,那般迅速的逃离更像是出于求生本能的自救。
“终点站——西街井,到了。”我回过神来,发现偌大的车厢里居然只剩下我一个人。头顶的空调呜呜喷吐着无用的冷气。司机在座位上转过来瞟了我一眼,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座位上,过了好一会才明白我该下车了。
终点站周围是大片破败的低矮公寓楼,没有粉刷的水泥墙壁像死鱼的皮肤暴露在阳光下,一个个没有窗户的窗口沉默地凝视着对面同样光秃秃的窗口。窄小的马路边停着几辆废弃了数年的汽车,几棵从轮胎下长出的狗尾草在热风中摇摆着。此时我不禁要疑惑影城里那2700多万的人口都跑哪里去了。我在烂尾楼的阴影里往前走了一段路,途中没有碰到任何一个人,这里真的离市中心只有十几公里吗?
就好像要引导我似的,一阵锈蚀金属般粗糙的电吉他失真solo擦着这里的水泥墙面猛冲进我的耳膜。随之而来的是能把汽车上的灰尘都簌簌震下来的暴躁鼓点和巨人脚步样沉厚的贝斯的根音。我循着这些噪声的来源,来到一个黝黑的地下车库的入口。这些噪音顿时戛然而止,喧闹过后的寂静从车库下的黑暗中流淌而出,同样寂静的惨白阳光把我钉在原地。
“ziiiiiiiiiii——!!!!!”电吉他的失真音效像是怪兽喉咙里的怒吼一样从黑暗里喷涌而出。我捂住耳朵走进车库里。
车库周边的墙上开着几扇地窗,阳光照在墙皮剥落殆尽的承重柱上。车库最左边的两辆白色皮卡车之间有三个正在摇头晃脑沉醉于制造噪音的青年,我在边上捂着耳朵呆呆站了一会,弹着把大叉子样吉他的绿头发瘦高个才发现旁边多了个人。他用右手护住琴弦,示意贝斯手和鼓手停下来。贝斯手苍白瘦长的双臂垂在身子两侧,挂在身上的黑色贝斯像一把摇晃的巨剑,蓬松的棕色乱发散开披在肩上,乱发下的一双鹰眼直勾勾盯着我。鼓手是个鹰钩鼻的矮壮光头,两条粗壮的花臂交叉在胸前。墙上的排气扇嗡嗡地缓慢转动,光斑交替打在他的脑袋上。
站在这三个人面前让我有种闯入密林中猛兽领地的感觉,尤其是其中两头还默不作声直勾勾盯着你,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绿头发的吉他手缓缓走到我面前,“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一股劣质烤烟的气息和被这烟草熏坏的嗓音一同扑面而来。
“奇怪了,难道我们还不够隐蔽吗?”没等我回答,他自顾自挠着满头的绿毛说道。他把贴满艾文乐队名称的电吉他放在墙边。“Marson,你说该怎么办?”鼓手边轻敲鼓槌边问。
“要不再换个地方?”贝斯手低下身来调试了一会音响后说道。绿毛看起来被搞得很不耐烦,把十指插进海草一样的头发后他嘶吼道“FUCK!现在我们还能去哪里?”
棕发贝斯手猛跨两步冲到我面前,用那双深邃的鹰眼把我从头到脚剜了一遍。那种感觉就像被当作面粉口袋从里到外翻出来在太阳下曝晒。我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后脑勺却磕到了承重柱坚硬冰冷的外皮。
“这家伙看起来不像自来水公司的。”把我视线强暴了之后贝斯手转过去对另外两人说道。
此刻我的脑袋就像是一团搅拌机里的水泥,等着在阳光下凝固。
“也不像是条子,条子没有眼神这么软的。”鼓手还在不知疲倦地敲鼓槌时补充了一句。“是耳目?”“说不定。”
“你是学生?”叫Mrson的吉他手的绿头发在被排气扇截断阳光下像是一丛富有生命力的水草。我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螃蟹拨开它的头发爬出来。
“我是灵术学院的。”我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蓝黑色的学生证。Marson稍微瞄了一眼,而后继续说道“你知道自己跑进了什么地方吗?”
“我就是坐公交坐过站才跑到这里的,然后没走几步路就听到你们在这下面弹琴,我还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不知道?!”鼓手在嚓片上猛击一下,我感觉他打的不是嚓片而是我的天灵盖。“不知道就好。”“……”
“你们刚说到自来水公司,那是个什么玩意?”“灵术学院的学生没必要知道那种东西。”Marson转身拎起吉他。“在这种地方排练有害音乐算是违法行为,你就当没见过我们好了,你可以走了。”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开始对麦克风嘶吼起来了。
“F**k out you these assholes!!!”接着便是我完全听不出旋律的摩擦钢板般的金属RIFF。鼓和贝斯加进来之后我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充满打击感的噪声形成一堵厚实的墙推到我面前。
“你说摇滚 是他们的阴谋 我说那是 最后的帮手
你说摇滚会害人民 我说摇滚能救苍生……”
他大张着嘴似要把话筒吃进去一般嘶吼着。我虽然捂住耳朵站在十米开外,却仍旧能感受到他胸腔中一团燃烧的火正通过音响化为声浪灼烧着整个地下室。
“再 过 五十年 也不会有改变
人们不需要摇滚乐 因为他们有自由
再 来 五十年 也不会有改变
人们不想要摇滚乐 因为他们很快乐
啊——
你很快乐是吗 你很自由是吗
你很快乐是吗 你很自由对吧?!”
我转身跑出那个充满噪音与扬尘的地下室,电吉他的嘶吼像只恶犬一样一路追着我到了公交站。而那几句歌词则盘旋在我的脑袋上一路跟着我回到了宿舍。
我很快乐是吗。
我很自由对吧。
快不快乐我不知道,只要别人觉得你是快乐的就够了。但是自由,对我来说已经多到无法支配了。我要寻找的自己的过去就是为了减少这手足无措风中浮萍般毫无归属的自由。
躺倒在宿舍的硬板床上后,我开始像牛反刍一样回味着今天的经历。瘦削的摩托司机的脸和编号为N-JK2510的车牌冒出来时我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块巨大的硬物,而且我居然还不知道这硬物是什么。相比于我那空空如也的记忆和身份证上子虚乌有的信息,这是我目前能掌握到的惟一线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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