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4.6.18
在阿伯这里白吃白喝让我的良心很不安,于是我提出想学做点简单的小吃来帮忙。这三四天里已经学会了不少菜式,南方人的小吃简单又好吃,就是量实在是只能算小吃。目前仍旧没学清楚的是馄饨——我实在是不明白阿伯是怎么把那一缕轻飘飘的放了蓬松剂的肉泥给紧实地裹在一大团面皮里。每次我端着自己包的一大碗饱满无比的馄饨走向客人时他们总会流露出惊喜的表情。
下午阿伯坐汽车去县城里买东西,让我一个人留下来看店。今天天气和过去的几日一样闷热,几乎所有人家的大门紧闭。石板路的尽头冒出一缕一缕扭曲升腾的热空气。往地上泼一瓢水,水蒸气呲呲呲地向上爬升。不出三分钟地面又干燥得如同刚才根本没有泼水上去一样。蝉一阵接一阵地鸣叫,知知声刚一同汇聚成浪潮推向顶峰之时又忽然下落,变为低声浅唱,持续的低吟绵延了一会又再次盘旋着汇聚起来,如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坐在墙边,把头顶上的吊扇开到最大,但还是热得想脱衣服。我在门口环视四周,被阳光照的惨白的街道上见不到半个人影,估计大下午的也没有人会跑出来吃面了。就在我准备关上店门时,一只虎皮猫从门框边悄无声息地跳进店堂。它在店里悠然地踱了一圈步,随后在门槛边坐下,用栗色的眼睛盯着我。我在它面前蹲下来,把手伸向它的下巴,它也没有躲开,任我在它的下巴上挠来挠去的,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它眯起眼睛张开嘴,“叔叔…”我登时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妈的,这猫成精了?它刚才是张嘴对我说话了?“叔叔?”一个小女孩从门边走出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猫刚才只是张嘴只是在打呼噜而已。
这个小孩穿着身薄薄的白色连衣裙,这是我目前在镇上看到的最和时代接轨的穿着。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只有一个感觉,她像只猫,但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像…可能是和这只虎皮猫很像的栗色的大眼睛和从短发里伸出小半截的有点尖的耳朵。
我在地上半蹲着问她:“小朋友,你想要吃什么?”
“好吃的…”我之前已经被南方的酷暑弄得有点头晕,现在这个小鬼更让我头脑发胀了。我揉了揉太阳穴之后又说道:“店里好吃的东西有很多,面条啊馄饨啊鱼汤什么的,你想吃什么?”“嗯…天很热,我想吃点凉的东西…叔叔你怎么了?”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敲了敲脑壳后审视 了下店里几口冒着热气的大锅——这种小吃店哪来凉的东西啊?我看着背着手站在虎皮猫身边一脸拘谨的小姑娘,说道:“小朋友,这家店是小吃店啊,要吃冰淇淋冰棍什么的得去街尾的那家杂货店。”
“我知道呀。”“诶?”我被她整懵了,但是看到她人畜无害的干净眼神又不便发作。
“可是我没钱啊,便利店的大妈又好凶…叔叔你怎么了?”“叔叔没事…”我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天花板上沾满了油烟渍的风扇嘎嘎转着让我很是头晕,我惊奇地发现店堂地面上那一块块菱形的石砖居然还蛮凉快的,就干脆在上面多躺了一会。虎皮猫竖起尾巴迈着标准的猫步走到我脑袋旁舔了舔我的耳郭。我又一次扶着桌子站起来,站稳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棕色木桌上一瓶巨大的工业番茄酱。这么想来这里还真有凉凉的食品。我对着小姑娘说稍等一下,她说了个“好”就乖乖在门槛上坐下。
阿伯的后院种植了不少食用果蔬,葡萄龙眼石榴甜瓜枇杷甘蓝白菜黄瓜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品种。东墙的墙根下有几颗西红柿,结出来的果实因大量农家肥的滋养而壮硕无比,饱满的表皮在阳光下还会反光。我摘下三个顶大的放在桶里,去后院外的一口井里打来清凉的井水把它们浸泡了一会,再削皮,切成一小片一小片丢进一个搪瓷大碗里,最后撒两勺糖,搅拌均匀,OVER。
我把这碗极简主义的沙拉放在风扇下的桌子上,“凉的东西来了。”小女孩像电影里那些贵族小姐一样提起裙子不让它拖在地上,然后才慢慢走过来坐在塑料椅上。对着印着朵兰花的搪瓷碗正襟危坐地发了一会呆之后,她又转过头来问:“叔叔,有叉子吗?”我看着她正襟危坐在那里说出这话后也发了一会呆。“啥?叉子?”
她是把这间二十几平米的乡村小吃店当西餐厅了吗,这看来还真是个城里的贵族家小姐。我只得跑回楼上,打开自己从学校里带来的桶装方便面,把里边的塑料叉子拿下来递给她。她的一句绵软的“谢谢叔叔。”让我瞬间把自己刚才的吐槽抛到脑后。
我在旁边的板凳上坐下,看她像吃什么高级西餐一样把背挺的像块铁板一样直(我甚至怀疑里面是不是真的塞了一块铁板),左手轻轻扶住碗沿,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塑料叉子的中部,缓慢但流畅地叉起一片番茄,送进嘴里咀嚼时我听不到一点声音。过去我最烦的就是那些所谓人上人吃饭时装腔作势的优雅,不就是吃个东西嘛,弄得跟拍戏一样,反正不管多优雅地吃下去的东西到最后都是变成*……但现在看着这个小姑娘像在吃一盘比我一个月生活费还昂贵的牛排一样对付一碗从后院里摘下的西红柿,我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一种毫不矫饰的真正的优雅。她一下一下把番茄从碗里轻缓地叉起来,让我感觉她不是在吃东西,而是在那个搪瓷大碗里作画。夏日的烈阳在石板路上的反光照进店里,小姑娘坐在塑料椅子上的影子延展到我的板凳下。意识到这一点后我迅速把凳子往后挪了几寸。灰暗的地砖上有许多流水般荡漾的波纹似的纤柔光影在她的影子旁灵动地飘荡着,我不知道是不是热空气快速上升而导致这些光影的出现,我当时也无暇多想,我仅仅注意到了她的上半身虽然腰板挺直以标准的礼仪姿态在吃东西,但下边两条腿却和所有小孩一样不安分地前后交替晃着,一下一下轻轻踢在塑料凳子上。
一阵燥热的风和着蝉鸣吹进来,地上流水样的波纹像退潮一样流走了。我歪着头看着小姑娘裙子上的几条流苏背风扇的气流搅得不停上下飘动,地上流水般的光影消失后流苏若有若无的影子才显现出来。我把眼前的一切悄悄塞进意识深处的一个抽屉里,希望这样的时刻可以永远地延续下去……
这么看着看着,我的头不自觉的垂到桌上,然后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来时我第一反应就是那小姑娘去哪了,看见那把红色的塑料椅上什么也没有后就本能地站起来,椅子被我带倒了,砸在地上的哐当声让坐在门口的小姑娘转头看了我一眼,被她的眼神扫过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像被人当作猫一样轻轻摸着头顶,所有的焦躁不安都被这样抚去。我把椅子扶起来之后她便转过头去看那些沐浴在淡金色夕阳的木头房子了。
我走到她身边,在门槛上坐下后她没有扭过头来看我,倒是在她膝盖上打盹的虎皮猫抬起头瞄了我一眼。这样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好沉默地坐在那,和她一起看屋顶上蒸汽般升腾的晚霞。也不知时间就这样随着远去的太阳流逝了多少之后,小姑娘终于又开口了:“谢谢叔叔,番茄很好吃。”她的语气不再像之前那般像是精力旺盛的小猫一样,虽然有点拘谨但是又俏皮的很,现在则像她膝头上刚醒来的虎皮猫,有几分粘稠的慵懒无力。
“你觉得好吃就好…话说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叔叔了,我还没那么老吧…”“好的叔叔。”
“……”
我伸手摸了摸虎皮猫的脑袋,这只猫蓬松的猫似乎比我的头发还干净不少,怎么也不想乡下放养的猫。我想起小姑娘吃东西的样子和她这身看起来与这地方格格不入的裙子。“你家住在哪里?”“在影城。”
“现在住在哪里呢?”“爷爷家里。”她指向斜对面一栋三层楼高的红砖房。
“我前几天好像都没在镇上看见过你。”“前几天一直呆在房间里,爷爷不让我到处乱跑。”一条健壮的大黄耷拉着舌头从门前跑过,后边跟着一大群手执各色乡土冷兵器(树枝)的小鬼。我指向它们离开的方向,“你不和他们一起玩吗?”
“我跑不快,会追不上他们的。”她的栗色双眼中有一抹金色的阳光,但是我却看不到她自己该有的光,让我想起来第一次见到阿伯时他那死人一般的眼神,两者的共同点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无力感,与其说是疲倦更多的是一种放弃了什么的感觉。阿伯的儿子消失了二十年,他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再正常不过,那这个最多不过八九岁的小孩为什么也会这样呢?本来她该和那群小鬼一起没心没肺地追狗或者被狗追,而不是在一间闷热的小吃店里坐一下午,在黄昏时又和一个大叔坐在门槛上看夕阳下的木房子。
我们又沉默了很久。一个老伯推着一车的豆腐吆喝着路过,板车轱辘吱吱呀呀的声音把虎皮猫再次吵醒,它伸了伸懒腰后便从她的膝盖上跳下来。小女孩也提起裙子站起身。“叔叔再见。”她和虎皮猫一起迈着细碎的步伐走向学校旁那栋外墙上爬满青藤的红砖房。走到门口时她还转身向我挥了挥手。看着那个白色的小身影消失在朱红色大门的阴影里,我顿时感觉自己的胸膛被开了个口子,里面仅有的一团纯清透明的东西被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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