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4.6.13
今天早上是在四点半被楼下一阵急促的“笃笃笃”的敲击声吵醒的,我揉揉眼睛坐在床上。窗外的枇杷树上的天空还是那种我竭力寻找却又不想再多看一眼的幽蓝色,上面还挂着为数不多的星星在等待第一缕晨光前来湮灭它们。我幻境中的色彩总是出现在晴朗日子的破晓之前或日落之后。
笃笃笃的声音仍不断从楼下跳上来。我起身换好衣服,摸黑走下狭小的木楼梯。阿伯在一块圆形的砧板前正专注地把一团猪肉剁成碎末。见我睡眼惺忪地站在门边,便放下油乎乎的菜刀,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最终没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就这么直接掉头回楼上睡觉未免显得太无礼了点。
“忘了你睡在楼上了,我一个人在这住了十几年,习惯自己早起干活。你回去睡觉吧,我不吵你了。”阿伯看着墙上的财神像说道。仿佛那个财神会替他传话一样。
“没事的,我昨晚很早就睡了……阿伯,现在店里有没有吃的?昨晚没吃点心,现在饿得慌…”
他忽然间又站立在砧板边一动不动,嘴唇半张着露出里面几颗发黄的板牙。许久之后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开始在灶台边忙活起来。“好,我给你煮碗面,你先上楼去吧。”“好。”走上二楼时我好像听到这个老人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的哽咽。
走到房间门口我发觉脚下的楼梯还通向天花板,我顺势就这么往上走,没走几步天灵盖就被什么东西给砸了一下。我把手往上伸,摸到一块活板门,一些蓝盈盈的光透过缝隙照在我脸上。我推开它,来到一个窄小的天台上。
幽蓝天空下的小镇仍旧沉浸在夜的阒寂之中。古旧的石板路和天空一样都是冷冷的幽蓝,远处十字路口有一盏路灯执拗地在一片冷色调中发着温暖的黄光。就像是辽阔海洋下一座固执的理想主义灯塔。不过这灯塔很快就不是孤单的了,天边逶迤的丘陵间缓缓升起一条鹅黄色的光带,幽蓝色缓慢褪去,天空变得澄澈而明亮起来。星星像海滩上的招潮蟹一样,在丘峦后那片温暖的潮水涌来之前一齐躲进了蓝色天幕下独属于它们的洞穴。取代它们的几缕薄云像从深海浮上水面的水母般飘飘然现身。
随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几声犬吠,3194年6月14日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丘陵上的树林,最先照亮了我脚边一只空荡荡的土色陶制花盆。等到那轮金色的太阳整个从山后走出来时,小镇上所有房屋黑瓦铺就的屋顶上都镀上一层金箔。小镇周围笼在薄暮中的青山间不时飘出布谷鸟节奏均匀的啼鸣。刚起床的老头老太太们打着哈欠推开自己大门,把昨夜的洗脚水倒进房屋边的沟渠里。一个戴斗笠的农民挑着一担青菜走向尚且安静的菜市场。
太阳在不知不觉中继续沉默地上升。我身后的天台被照得一览无余。这个天台估计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除去几个空花盆和晾衣服的竹竿外就只剩下从积着污泥的角落里长出的半人高的野草,晚上的虫鸣多半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看起来像是蒿属的野草身上挂满了露珠,在晨光下呈现出一片亮眼的点点金光。野草顶端停着一只同样浑身都被露珠覆盖的蓝蜻蜓。我稍走进一点,它便奋力振动翅膀,把身上的露珠化作一片在阳光下呈现虹的色泽的水雾向我的脸上吹来。
“咔当”,阿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活板门下边,他把一块餐盘放在地上,笑着向我说了两句我没听清的话,估计是叫我好好吃饭,不够再和他说。我随声应和两句,他便离开了天台。
我把脚边的花盆倒立过来,把餐盘放在上面,盘腿坐在一个朝阳一片蓝天两丛野草之间吃起面来。等到我吃完把碗筷拿到楼下时,我忽然明白了他刚才为什么突然哽咽了一下——上一个站在门口一脸困倦地说我饿了的人只能是他那个消失了二十年的儿子。
回到房间里后我准备继续去了解这个房间的主人。在开始之前顺便往CD机里又塞了一张碟——有音乐当佐料再枯燥无味的工作也不至于让人厌烦。这回是一个艾桑利亚吉他手的独奏曲专辑,我在一串荡漾的水波泛音中坐到书桌前。桌上是我昨晚从床底翻出来的二十厘米长十厘米高的墨绿色铁盒,八个角上都包着一层铝皮。锁孔很小但是看起来很牢固。这里面到底会是什么呢?
我转而在书柜上翻找起来。书柜上被塞得很满,各种类型的书都有,最多的是小说,玄幻武侠奇幻科幻纪实历史古典散文诗集科普都有。不过我现在要找的不是书,而是书里面会不会夹着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在翻过一本自传时我在想要是能翻到这家伙的日记就好了,那个年代还是很流行写日记的吧?毕竟那时候学生还有点时间自我忧伤一下。
花了半个上午的时间我只找到了一堆书签和几张便条。指弹曲专辑也刚好放完了,我换上一张“70年代城市民谣精选”,随后在一片“南方”“北方”“女王”“姑娘”“夜晚的忧伤”之间把书架最上层的一本相册拿了下来。
卡通风格封面的相册上有一股浓烈的花生酱气息,内页的塑胶封套上布满了划痕,因此这样看过去感觉像是一大片马赛克。我完全可以拿想象到在过去的二十年里阿伯无数次用一双满是油烟味的糙手翻动它的情景。相册的页脚都用圆珠笔标注了日期,我把照片逐张小心翼翼地从封套里取出,按日期顺序拍好。
第一张照片是一个保温箱里的婴儿,在一堆棉被里像只小狗一样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留给镜头一个毛发稀疏的后脑勺——他人生中第一张照片就是个长着绒毛的后脑勺。第二张照片是他穿着蓝色的婴儿睡衣在摇篮里用一双干净得看不见任何杂质的眼睛直视着镜头。婴儿期的照片大约有二十张,多半是专门去照相馆里拍的,在三四十年前那可不便宜。
第二十一张照片是他在一个农家大院里蹬着辆红色的三轮童车。第二十六张里阿伯抱着他站在某个风景区的石刻旁边,阿伯年轻那会还挺帅的。第三十一张照片里他趴在枇杷树的枝头上比剪刀手,笑得比树叶上的蜡质的反光还要灿烂。那时候这颗树才两米多高,照片下方是阿伯的大手,估计是他自己把儿子抱上去然后又生怕会掉下来。第三十七张照片里他和阿伯站在寺庙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第三十九张是他拎着亦个可能不比他自己轻多少的水壶在给楼下后院里的黄瓜浇水,鼻子和额头上的汗珠比黄瓜叶子上的水珠还多。第四十张照片里他和阿伯站在一大片金色的梯田之间,此时他已经到阿伯的腰那么高了。
第四十五张照片是在医院拍的,过于宽大的蓝色病号服里瘦小胸膛上的每一条肋骨都清晰可见。第四十九张是他和阿伯在一个车站门口合影。第五十一张好像是小学毕业照,莫约四十个穿着白衬衫戴着蓝色小国徽的小学生在一栋青砖黑瓦的旧教学楼前排成三排,教学楼上蓝白相间的国旗在风力飘扬的姿态也被定格在相片里。在这群小鬼里我一眼就看到阿伯的儿子。因为就只有他冷着一张脸,在和家人的合照中他明明都是笑得眼睛都眯成两条缝的。他的手放在胸前的国徽上,似乎想把那玩意扯下来。
第五十二张照片应该和之前的毕业照隔了一大段时间,他和阿伯在瀑布前合影,这时候已经有阿伯肩膀那么高了,人变得又黑又瘦,像是被拉长又晒干一样,头发也留的不短,唯一没有变化的是眼睛,还是非常干净澄澈。第五十六张照片里他又高了一截。第五十八张照片中他坐在我现在呆着的这张书桌前,弹着一把红棉木民谣吉他,枇杷树宽大的叶影投在音孔周围,从按和弦的手势来看应该学了有一段时间。第五十九张是初中毕业照,在同龄人中他算是偏高的身材,还是冷着一张脸。第六十张是他们家族的合照,似乎是在仁兄家门口拍的(我看到了仁兄的父母),这时候他已经高出他爸一小截了。第六十四张是高中毕业照——这回这家伙总算是笑着拍了一张合照,确实很开心而真诚的笑而非拍照用的职业假笑。从第三十五张照片开始,也就是差不多小学五年级之后的照片里就没再看他笑过,不过换作我的话挤在一大堆女高中生中间拍照也肯定会不由自主的笑出声来。
第六十五张,也就是最后一张照片里,他在镇上那个木棚子搭的车站旁,浑身穿戴满骑行装备,跨坐在一辆绿色的山地车上,表情同很多照片里一样都是冷的但是眼神却格外的鉴定有种刚毅的决绝之感。以前我在一张即将出征的艾国士兵的照片上看到过这种眼神,那张相片拍摄于第二次全面战争末期,后来他们多半被我们的军队用熔岩Ⅳ式激光导制炸弹给烤熟了。
我逐一拂过照片上的塑封,透过六十五张照片我也只是在他的人生里短暂旁观了一下,至于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会失踪则完全没有头绪。不过我看完后隐隐觉得他仿佛就会在哪天骑着自行车回到楼下小吃店的门口,对着正在煮面的阿伯说一声“我回家了。”连我作为一个局外人都尚且抱有这种毫无根据的希望,阿伯自己在这二十年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把照片逐一装回相册里后我突然发现,这里面除了毕业照之外我看不到一张他和同龄人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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