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4.6.20
今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时,枇杷树上的天空如过去的几天一样一碧如洗。但打开窗户能闻到一股从远处丘陵飘来的潮气。我打着哈欠走到后院的洗手池边刷牙,天井中央那一块方形的天空里有一缕丝带状的卷层云飞快掠过头顶。
吃完早饭后帮阿伯去附近的市场买了点食材。空心菜一斤五毛黄瓜一斤一块番茄一斤三块,这价格属实有点不对劲,按这样计算的话菜贩子那一板车的菜可能都赚不到一天的饭钱,但是阿伯给我的采购经费也和这价格相吻合。逛了一圈花四十块钱买了几斤青菜两斤肉一斤鸡蛋几捆葱后很多小贩居然开始收摊了。我看了看表,八点十六分。一个卖鱼的大妈在往推车上盖塑料篷布时还嘟哝了一句:“要来大雨哦——”
走出市场后我抬头望了望天,和先前看见的没什么区别,仍旧是干净冷彻的蓝,云都寻不见几片。
回去后发现阿伯不在店里,走到后院发现他正在收衣服。我想过去帮忙,但是反而把挂着晾衣杆的枇杷树树枝弄断了一节。阿伯轻轻拾起地上的断枝,注视着树叶上油光瓦亮的蜡质层,突然自顾自笑了起来。“我儿子在四年级暑假的时候,那一天我要去县城办事,出门前一看天就知道会下大雨。我怕这小子会偷跑出去游泳,就趁他在睡觉把房间门锁起来。谁知道这小子居然打开窗户爬到树上,结果没抓稳,嗵的一下摔在地上把隔壁张阿嬷都吵醒了。我到家的时候他躺在树下,见到我就说了一句‘爸,我错了……’这小子这么喜欢游泳,结果这么一摔,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一整年都不能下水。”阿伯又抬头看了看枇杷树。“这是我年轻时吐出来的籽种出来的,到现在也有四十年了。可惜院子里的土太浅,扎根扎不深,顶多就长这么高了。”阿伯轻叹一口气,把手里的树枝扔到旁边的韭菜地里。
中午没多少生意,只有五个人来吃饭。临近正午时空气也没有往日那么燥热。街道上刮起一阵凉风。前天在街上追狗的那群小屁孩此刻披着塑料篷布做的披风迎着风往前没心没肺地跑去。阿伯坐在灶台边打了个哈欠,看到天上如潮般飞快涌来的云,嘟哝了一句:“下午不会有人来吃面的。”便起身回房睡午觉去了。
我用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对面几个大爷大妈匆忙地在阳台上一边喊自家孙子孙女的名字一边收衣服。风逐渐变大,周遭不时响起关窗的哐当声。空气中的潮气不知不觉中变浓了不少,几只燕子惊慌地从屋顶掠过,一只蓝蜻蜓慌不择路地飞进店里,没头没脑地盘旋了几圈才飞出去。
一股莫名的困倦袭击了我,我就干脆伏在桌上打起盹来。
天边一道惊雷惊醒沉睡的我。后院的枇杷树叶子上传来几声啪嗒啪嗒的脆响,随后白练般浓稠的雨幕唰的一下倾倒在小镇的街道上,店外的世界顿时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连十来米之外的学校大门都在雨幕中模糊了身影。我耳边只剩下一种声音,那就是“哗啦啦啦啦——”,房屋的檐角流下瀑布般的水流,哗啦啦的雨声中多出了水流砸在青石板上的啪嗒脆响。
我被这些单调的雨声弄得想继续睡下去,但是云层里飘出的足以让我面前的桌子都抖上一阵的雷鸣又不允许。我靠在门边去看雨中的房子,门框上有只蜗牛,差不多拇指指甲盖大,很无害的土灰色,浑圆的壳上没有一点棱角——这玩意真的是用来保护自己的吗?它已经爬到了我腰部那么高的位置,身后有一道干裂发白的黏液。不知道这小东西在这里干嘛,这是门框又不是葡萄树,上面没有黄鹂鸟只有蜘蛛网。
云层里又砸下来一声雷鸣,蜗牛便迅速缩回壳里,许久之后也没有要伸出脑袋的意思,变的好像是门框上长出的一个瘤子。我等的有些烦了,转回身去从卤锅里捞了一只鸡爪出来啃。啃了一半再走回到门边,那只蜗牛趁我不在又往上爬了几厘米。我向它吹了口气,而它似乎知道这阵卤鸡爪味的风不似响雷那般有力,只是很敷衍地把两条眼睛缩回去一点,稍微停了几秒后便又继续它的伟大攀登。
雨较先前刚降下时小了一些,小镇的街道上积了整整一层水,石板路上的坑坑洼洼都被掩盖在脏污镜面似的积水之下。一栋栋青砖黑瓦的小楼在水中朦胧的倒影被雨水打得想一团纱一样在水里晃动,砖墙上平直的纹路像波浪般上下起伏。四下里除了水声就只有几个土炉里蜂窝煤爆出火星的噼啪声。我看着这个幻境般的雨中小镇,坐在一个炉子边边啃鸡爪边等着一直被蜗牛爬上门框,想想都觉得奇妙……
啪嗒啪嗒欢快而急促的踩水声从校门边上向这里逐渐靠近。我定睛一看,一个蓝色的小身影迈着小短腿快速冲过积满水的街道,倒影中的小破楼被踩得粉碎,溅起的水花都快有他自己那么高了,从我这里看去就像是在踏水而行。那个身影远去后我又听到一声绵长的猫的哀鸣。我走到房檐下,发现有只虎皮猫站在校门边的树下。
我的脑袋顿时像被人砸了一闷棍。我丢下鸡爪,去后院拿了把伞后冲出店门。
果然是前天和那个小女孩一起来过的那只猫,我把它抱起来放在肩头。可这时街道上早就没了那个穿蓝色儿童雨衣的影子。我往她消失的方向跑了一段,刚好见到她拐进一条窄巷里。我赶忙追上去,拐个弯后再一看,她已经跑到了出镇的一座木桥上,桥对面是通往县城的柏油路,桥下浑黄的河水已经涨到离桥面只剩两拃的距离。一棵不幸的树苗被激流裹挟着飘过时还在桥下发出刺啦的刮蹭声。这座桥随时可能被水冲毁,但在我发愣的几秒内她早就跑了过去,我也只得冲过这座嘎吱作响的木桥。
过桥后她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毕竟小孩子的体力有限。走过一段上坡时路面上小溪似的水流还让她险些滑倒。我正想追上去问她到底要干嘛时,她居然又迈开步子跑了起来没几秒就和我拉开一大段距离。我在坡下喘了几口气,看来最近实在是缺乏锻炼,连一个才到自己腰那么高的小孩都追不上。我深吸几口公路边松林里带着松香的潮湿空气,随后也迈步冲上坡。
在坡顶上小姑娘突然停下了脚步,呆呆站在几棵苦艾草边看着雨中笼着迷蒙烟雾的青色梯田。我趁此机会叫住她,谁知一个“喂”才刚出口,她就纵身一跃跳到了田埂上。田埂只有不到半米宽,这回她不得不放慢脚步了。我很快追到她身后,但这时又觉得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小姑娘走了十几步后在一个稻草人身边停下脚步。这只稻草人比我稍微高一点,扫帚棍做的骨架草团揉成的身子,一根捆在草团上的竹竿两端各有一只淡黄色的电工手套,画着笑脸的白色油漆罐脑袋上顶着一顶破到难以辨认出原本形状的草帽,草帽中间还滑稽地长了棵草。草帽边缘的水珠成串滴下来,下面稻田中的泥水溅了几滴到我的裤脚上。
我们在悉悉的雨声中沉默地看着这只破草人,小姑娘突然把雨衣脱了下来,我赶忙俯下身把伞举到她头顶,又把肩上的虎皮猫放在她脚边。她把雨衣举到我面前,随后伸手指了指稻草人,我一时懵住了不知道她想干嘛,虎皮猫哀鸣了一声,我才明白她是要把这雨衣给稻草人穿。把雨衣展开来一看后我发了难,这儿童雨衣尺寸太小了,袖子来开来只有稻草人那竹竿手臂的一半长,稻草人又不会屈胳膊。我看看它那万年不变的笑脸顿时有点恼火。
无奈之下我只好把这件儿童雨衣给它当披风披上,扣子只扣上一颗,不过把雨衣这么一披这草人看上去顿时不那么破了,配上草帽顶端的那棵草还有那么几分小清新的文艺感。
“走吧。”我对小女孩说。她很乖地把伞递还给我,随后拉着我的手一起走出了梯田。
“谢谢叔叔,现在它不怕雨淋了……”我扭头看了看在雨中已经模糊了的稻草人的身影,再看了看小女孩脚边浑身湿透的眼神惨兮兮的虎皮猫。“我坐爸爸的车来这里的时候,还看到它在风里冲我挥手来着。”
“爸爸说南方经常会下大雨,不下雨的时候太阳又那么大,就算是稻草人也受不了的…今天多亏叔叔你也来了,不然我要给它穿雨衣还不够高……”小女孩的声音逐渐低下来,脚步也明显变慢了不少。我停下来,把虎皮猫拎到她肩头上,随后蹲下来说道:“上来吧,我背你。”“哦……”她很顺从地跳到我背上,比我想象中要轻不少。我用左手抓住伞柄,背着一个小女孩和一只猫在雨中的柏油路上走向一个迷蒙烟雨中的小镇。
差不多五分钟后我走过木桥回到了小镇上。这时我发现小姑娘从镇东头的学校跑到西头的桥只花了几分钟。“你还挺能跑的啊,上次为什么说自己跑不快,,没法和其他小孩一起玩?”没有回答,我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湿漉漉的头发和温暖柔软的鼻息弄得我脖子怪痒痒的。我放慢脚步,小镇街道上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面,在其中慢慢行走的后果就是运动鞋很快就吸足了水,现在想快也快不起来了。在那如镜的水面上看着自己踩着自己的倒影哗啦哗啦慢慢前进,我突然想到店门边的那只蜗牛。要是再这样慢下去,估计也不会比它快多少吧。冷彻的雨点洒落在伞和我的身体上,潮湿的水汽似乎慢慢在渗进我的骨头里。眼前映着灰暗积雨云和青砖黑瓦小破楼的水面看上去像个没有尽头的迷宫,或许在蜗牛的眼中布满坑洼和油烟的门框也是如此吧。与之不同的是它可以看见门框上的坑洼却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我能意识到水面下有坑洼存在却看不到它们。
我就这么一直放空自己的脑子,感觉像走在一个不知何时会醒来的梦里。结果一不小心就从店门前走过了,幸亏走出十几米之后我迅速清醒过来。一踏进店里,卤锅和小土炉散发出的温暖气息让我整个人清醒了不少。我放下雨伞,虎皮猫从小女孩肩头上跳下,在炉子边闭上眼狠狠抖了抖身子,浓密的猫毛里甩出一大片水雾,旁边炉子的通风口里呲地冒出一股白气。
小姑娘在我背上仍旧睡得很香,浑身上下也都湿透了,齐耳的短发黏在黏在小脸上,白色的T恤像是一拧就能出半盆水。这天气衣服也没那么快干,于是我只好一路背着她去楼上拿来浴巾和毛巾,铺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上,再把她轻轻放上去,脑袋下面枕着两条毛巾。见她睡得还算安稳,我就先去洗了脸换了身衣服。从后院的卫生间里走出来后,我看到她在桌上把自己用浴巾裹成了春卷状,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外面的雨变成了不大不小的状态,房檐上滴下来瀑布样的水流也退化成成串的水珠,但地上的积水没有任何减少的迹象。走到门边上时我发觉门框上的蜗牛不见了,原本呆过的位置只有一条凝固的粘液。我稍抬头一看,它已经爬到了比我高出十几公分的地方。
“你到底要上去干什么呢?”我仰着头无声地问它,它自然也无法回答我。仍继续往门框顶上一缕轻纱般飘荡着的蜘蛛网爬去。
我回到炉子旁边,虎皮猫卧在炉底的通风口旁打盹,肚皮轻轻地上下起伏。它的主人在一旁的桌子上像个春卷一样沉睡着,面朝灰色的墙,紧紧裹住自己,后脑勺留给世界。她这样子像极了一幅寓意丰富的艺术照,题目我都想好了,《餐桌上的少女》。一想到寓意这俩字我又开始脊背发冷,自鹿山回来之后碰上的一系列事件都让我在潜意识中认为自己碰到的很多事情都是某种象征或者隐喻,就像我面前的这副场景,像被人刻意摆在我面前,却又完全说不出在象征着什么。尽管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产生过这样那样的幻觉,不论是干尸还是灰白色的我都遥远得不像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但是很多时候生活仍在用各种谜一样的暗示来提醒我别忘记那一切。这个小女孩在餐桌上面朝里紧紧地保住自己,我这才想到阿伯的儿子人生中第一张照片里的姿态和她此刻几乎一模一样。
我在郁闷之中从锅里捞出个鸭翅啃起来。阿伯的儿子对我来说已经是个谜团,现在这里又跑来一个来路不明的沉默的小孩。他已经消失了二十年,而我在他曾经度过了十八年人生的地方却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而这个小女孩就躺在我面前,关于她的一切我同样一无所知。更让我受不了的是,我现在想起来我对自己也一样一无所知……
啃完鸭翅后我回楼上拿了本小说看,是本世纪中叶的那种青春小说,作者的年龄目测不超过22岁,很小资很文艺又异常空洞,除了文笔蛮漂亮以外其他地方都让人犯困。这种作品即便到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还是长盛不衰,说明当代城市青年的生活水平某种程度上已经优渥到不亚于艾国那种高度发达的资本社会了,而且读者的品味在这么多年中似乎持续倒退。
我随手翻了两下就失去了阅读欲望,不过小说最后的那句话倒是让我眼前一亮,“她对于他来说,永远都是个谜。”
我把书塞回到架子上。书架旁的桌上仍旧放着我一周前在床底找到的墨绿色铁盒长了锈的锁孔如同过去的二十年一样沉默不语。我至今没有在房间里找到钥匙,感觉去问阿伯的话又不太合适,我已经住在人家的房间里了还要窥探他的隐私,而且阿伯也不见得会知道。
窗外和铁盒一样颜色的枇杷叶被雨点打得不停摇头晃脑,在雨天里恼人的蝉总算安静了,但是四处传来的雨声和一楼阿伯的鼾声也让我难以安下心来。我在铁盒前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去数从房檐上滴下的水珠。数到第238个时,楼下的店堂里飘来一声悠长的猫叫。我走下楼去,发现店堂里空空如也。餐桌上的淡黄色的浴巾和毛巾叠成整齐的方块状放在一旁。炉子旁虎皮猫躺过的地方留下一片将干未干的水迹。我看着浴巾上的水印子,感觉自己的身躯里一块独属于我自己的填充物被硬生生的挖走,潮湿的风吹进我身体里那个空洞发出呼呼的响声。
[那两只小猫跑掉啦……]
我把浴巾从桌子上拾起,那上面还残存着些许雨水和田间泥土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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