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3 西泽 WHO ARE YOU
3193.7.3 ☀
列车离开跨海大桥进入隧道之中。把包里最后一块饼干咽下去时我没由来地冒出一丝可笑的幻想:一从火车上下来,四周的景观与人们口中熟悉的腔调使我如同触电一般,脑海中涌出的回忆压得我跪倒在故乡的土地上……当然这只是一种幻想,坐错车回到家乡的可能性不亚于1000万彩票的中奖率。
车在一个只有一小块月台的站停下来。几个拎着蛇皮袋的大伯和我在这个站一同下车。站台中所有的大件金属制品,从仅容许两人通过的到铁轨上的检修车和不远处马路与铁道交汇处的通行杆,都布满了疙疙瘩瘩的红锈。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海风又湿又咸。车站正对面是个菜市场,一阵大风从那个方向吹来,我深吸一口气,突然感觉像被电击了一下,双腿的力量被抽走,喉咙与胃像被一双大手给用力抓住,我跪倒在异乡的土地上开始呕吐起来。
这地方太™臭了,刚才那阵风从菜市场刮过来时我还不怕死地深吸一口气,闻起来就像是被放在马桶里陈酿了几个月的鲱鱼的味道。吐完之后我用纸巾抹了抹嘴,朝着车站前最宽阔的路走去。几条野狗冲到我身后开始舔舐起那团呕吐物。
路两旁清一色是大块石头砌成的小楼,未经粉刷的土灰色外墙裸露在咸鱼味的海风中,屋顶也是看起来十分结实但是粗陋的红色粗陶瓦。放眼望去整条街上看不到一栋楼有三层以上,全是名副其实的小楼。这些小楼的主人多半把一楼的堂屋改造成狭小的店面,门前的长木板上摆放着各式奇奇怪怪的的海鲜,门框上还挂着几条被剖开身体的海鳗干。
走了十来米后是个十字路口,路口中央有个赤裸上身手里提着条大鱼的健壮男人的雕像,雕像脚下的基座上有一排在阳光下格外闪亮的金色大字:“西泽人民欢迎您!”最后那个感叹号足有我的大腿那么粗。至少菜市场边那些带有海岛口音的贩子们还会向我这个陌生人满脸笑容地喊我买些什么,或许这也算某种程度的欢迎吧。光这一点这个叫西泽的地方就比我身份证上那个故乡要近人情的多,我走在那里的街道上几乎听不到人们交谈的声音,那些高大阴冷、外墙布满浮雕的殖民风格建筑与只能用莫名其妙来形容的巷子里的高墙使得那座城市本身就像一个古老阴森的晦涩隐喻,总是象征着一些不可触及的事物。也只有在那里才会产生“这一切都有寓意”这样鬼扯的想法。现在我走在洒满阳光和鱼腥味的石板路上,想到的只有我等下该吃一顿海鲜。当人活在鱼腥味这样的东西里时,他的嗅觉会压过其他的感官,让人更加感觉到“真实”,无暇去顾及吃喝拉撒以外的事。
我在十字路口犹豫良久,用抛硬币的方式决定向右走。右边的小路就冷清的多,走过两个路口才见着一家小吃店,既无招牌又无工商局认证,属于标准的乡村小黑店。内置四张桌子一个冰箱一个灶台一台电视以及正在看电视的中年老板。我在一幅海仙姑的画像边坐下,点了一碗五块钱的鱿鱼面。
老板把面端上来时顺便问了我一句:“你也是今年来寓星那边支教的?”
我夹起一根鱿鱼须,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鱼什么?”
“寓星孤儿院啊,每年这时候都有几个大学生去那里支教。”
听到孤儿院三个字我顿时清醒起来。“啊…对。我第一次来这边,还想问问您要怎么走呢…”
“出门右转,碰到一个十字路口往左,然后直走看到一条沙石路,顺着砂石路走到尽头就看到了。”“谢谢。”
离开小吃店后按照老板的指示我很快走到了镇子边缘的砂石路上。此时一辆小货车摇摇晃晃地在我身旁停下,带起的扬尘让我在原地停下来咳嗽了好久。“去哪呢?”拉下车窗后驾驶座上黑瘦的年轻男人笑着对我说。
“寓星孤儿院。”
“刚好我也要去那,上来吧。”
“多谢了。”
小货车一路晃着开过荒草丛生的沙石地,来到一条更为狭窄的砂石路上。路两旁半人高的草丛中不时会冒出来几声尖细的“咩——”和几个好奇的羊脑袋。远处盖满青草的小山丘下散落着鞋盒样的小平房和已经不会转动的风车,这些东西像是小孩玩剩下的玩具被随意丢弃在原野上。我把头伸出车窗深呼吸,在这片草地上总算闻不到咸鱼味的风了,此前我在小镇上走过的每一个角落都是这种味道,甚至包括厕所和小吃店。然而等我把头缩回车里并开始和开车的黑汉子闲聊时,我发觉他身上也有一股咸鱼的味道……
砂石路的尽头有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属下是一片不起眼的小平房。想来那树似乎是我在这里见到的唯一一棵高大的木本植物,它比我在岛上见到的所有建筑都要高。货车在一道铁门边停下。铁门上有五块布满裂痕的圆形白色木板,“寓星孤儿院”,寓和星这两个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这两个褪色的红漆字让我不禁想起些什么。
“阿吕,开门!”黑瘦汉子从车窗里伸出手去猛敲铁栅门。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的矮胖男人从狭小的值班室里打着哈欠走来开门。货车开进里面后我发觉篮球架下有个戴着金边眼睛的秃顶男人在叉着手等待着什么。
“我把东西带来了。”黑瘦的汉子把车在他面前停好后说道。“还顺便给你带来一个人。”秃顶男人有点困惑地看向副驾驶位上坐着的我,我尴尬地向他轻轻挥了挥手。“是来支教的吗?奇怪,我没收到教育局通知啊…先下车吧,来我办公室里喝杯茶。”
在一个极其简洁的办公室里我就着一大搪瓷杯的红茶听这位院长同志讲了一个多小时的本孤儿院的历史,在他讲完时我才想起来自己会想来这里单纯是因为我的档案里写着自己来自某所孤儿院。在鹿山和在这里的经历形成了奇妙的对比,我在鹿山要寻找的“昌关区”随着我的寻找而逐渐消失,而我在西泽这里则几乎是被人半推半就地来到了这里,顺利得不可思议。
“对了,你是哪所大学来的?”自我陶醉地讲完故事之后院长才终于想起来要问我话。“帝都灵术学院。”
院长的动作凝固住了,半截烟灰从他手边掉落在办公桌上。“等等……为什么帝都灵术学院的会来这里支教…我们好像根本没有和帝都的学校扯上关系过…”“啊,其实我只是在这一带旅游的时候坐错车来到这个镇子,听一家小吃店的老板说有人会来这边支教就顺便来看看。”
“这样啊,我还以为呢……”院长松开眉头,把烟头在地上用自己脚上开线的帆布鞋踩灭。“我想在这里呆上一阵子,就顺便当当不正式的支教老师好了。”
“何乐而不为,刚好今年教育局没有派支教的下来。嘛,虽然说是支教但其实就是在院里帮忙照顾小孩的起居,教他们写作业罢了。”
此后我们从鹿山当地的教育政策到诺国艾国关系紧张的原因再到人类未来的近地轨道空间发展战略又闲扯了一个多小时后他才把我要住的房间的钥匙给我。
是一间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不过相比我在鹿山住的那间宾馆要宽敞明亮不少,虽然破但至少正对着门就有个采光特别好的大窗户。些许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把细碎的小光斑投在窗下布满凹痕的原木书桌上。印着竹子花纹的棉布窗帘绑起来挂在桌子旁的书柜上,柜里放着几本一看就很久没有人动过的破书。桌子后面约两步远就是一张木板床,而这张木板床上真的就只有四块木板,木板上方吊着个胖胖的钨丝灯泡。天花板和地板都和床一样是用没深加工过的木板拼成的,踩在上面脚底能明显感觉出木头的纹路。
根据院长的指引去楼下储物间拿被子时孤儿院的院门刚好也打开了,一群胸前戴着蓝白相间小国徽的小学生叽叽喳喳地涌入并不宽敞的孤儿院。我抱着床单走回三楼,倚着栏杆看这群小屁孩。两个小男生在篮球架下停住,当中略矮的一个神情严肃地对旁边个高而瘦的低声了几句,高个的那个的表情也突然间沉下来,随后矮个把嘴凑到他耳边,还神秘兮兮瞟了瞟从旁边走过的人,然后对着他的耳朵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吼了一声并迅速跑开。高个揉着耳朵快步追到旁边的二层小楼里。我完全可以大致猜到他们刚才说了什么,“哎,你过来一下。”“干嘛?”“我告诉你个秘密,昨天刚听到的。”“哦?”“你要保证不会说出去!”“好,我保证不说出去。”“真的不会说出去?”“真的,你倒是讲啊。”“那好,你耳朵凑近点…啊——!!”这些小孩就和照在他们身上的阳光一样纯清而透明,但是他们脚下随着他们一同欢快跳动着的影子却往往又令人捉摸不透。走廊另一头的楼梯口传来几声轻灵的“叮铃”,好像是风铃的声音。但我走到楼梯口却发现那里空荡荡,阳光从拐角处没了玻璃的红色窗棂间穿过,在斑驳的灰白墙面上留下寂寥的影子。我走到窗边看着影子,突然想到之前在列车上看到的手还有跨海桥上白色的身影,再加上刚才这无中生有的风铃的声响,我不禁开始隐隐怀疑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从那里解脱出来,或者那里的事物已经逐渐入侵到我的现实中来了吗?
这个想法令我自己不寒而栗。轻啸着的咸涩晚风在走廊里盘桓着,我抱紧从柜子里翻出来还带着点霉味的杯子走向走廊尽头那暂时属于我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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