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生符

一轮朝晕高悬于顶，空气中弥漫着盎然的春气，陆珂一如既往地早起晒药材，目光却时不时瞥向后山清湖的凉亭。

桃桃恰好路过看到陆珂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心血来潮想逗弄一下这个傻傻的小叶子。

只见桃桃放缓了步子悄声绕到陆珂的身后，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彼时的陆珂一回头就看到桃桃张牙舞爪的模样，心跳都漏了一拍，被吓得怔愣了一瞬。

反应过来的陆珂嗔怪地瞪了桃桃一眼。

陆珂：臭桃子你又吓我！！小心我告诉谢神医去，让她收拾你！

桃桃：谁叫你心不在焉的？你看你都把兰之姐姐的药草洒在地上了！

陆珂低头一看，果真洒了满地的何首乌，于是急忙俯身仔细将它们拾起来，嘴里还一边懊恼着。

桃桃觉得有些奇怪，分明陆珂做事一向认真严谨，眼下怎么会如此粗心大意、手忙脚乱？

桃桃一边蹲下身帮陆珂收拾药草，一边将自己的不解问出口。

桃桃：我说你今日是怎么了？老是朝凉亭那边看。

拾掇草药的手一顿，陆珂的的目光再次投向身后凉亭的方向，又回神看向桃桃，凑近她的耳畔悄声道：

陆珂：这两天谢神医总是在凉亭醉饮，情绪好像也不怎么高。

桃桃听后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脸上的担忧显而易见，她知道谢兰之为什么会这样。故人逝世，不论是谁都会难过。像谢兰之这样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的人，哪怕已经看淡了许多，也依旧会选择醉一场来麻痹自己。

沉吟半晌，桃桃方叹息了一声，接着拾起地上散落的药草，一边帮陆珂整理一边淡淡开口。

桃桃：兰之姐姐和玄静是多年前的老友，她这样过几日就好了。

陆珂：原来如此。

陆珂点了点头，随后没再说什么，继续手中的活计。

原本还在纠结要不要去凉亭那边看看的桃桃忽然听见院外的动静，一旁的陆珂同样听到了院外有人，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向了院门。

陆珂和桃桃都将身子掩在门后，继而分出了一片灵识去外边探看，只见一个身着华丽的女子在门外鬼鬼祟祟的。

陆珂的瞳孔肉眼可见地紧缩，急忙扯着桃桃的袖子低声开口。

陆珂：她、她就是那个恶毒的叶府三小姐，我之前的主人就是被她害得容貌尽毁，抑郁而终的。

桃桃：她就是叶夕雾啊？！怪不得我有种想抽她的冲动，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在我们家门口鬼鬼祟祟的，指不定有什么坏心眼呢！

陆珂：好像澹台殿下来汀兰轩前就是她的夫婿，不过我听说叶夕雾经常虐待澹台殿下。

陆珂的话突然令桃桃想起澹台烬刚来的时候，那段时间澹台烬生了一场大病，兰之姐姐寸步不离地照顾了他三个昼夜。

彼时的桃桃和陆珂在一旁帮忙，他们都看到了澹台烬身上交叠在一起的鞭痕和大大小小的淤青。原本以为澹台烬瘦骨嶙峋的样子已经很可怜了，哪里想到他还经受了这样惨不忍睹的虐待。

想到这里，桃桃忍不住暗骂。

桃桃：这个叶夕雾不仅恶毒还是个变态！好好的人被她折磨成那样，害得兰之姐姐费尽心力地为澹台烬治伤，一连三个昼夜都不曾休息。

陆珂：她来这儿不会是又想折磨澹台殿下吧？

桃桃：她敢？也不看看这是哪里！

说罢，桃桃的双瞳滚了一圈，倏然秀眉挑动，唇角勾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桃桃：小叶子，想不想为你的主人报仇？

陆珂：你、你想做什么？

陆珂不安的目光凝在桃桃脸上，谢神医可是禁止他们用妖力害人的，所以此刻以他对桃桃的了解，颇有些担心桃桃会做出什么来。

桃桃嫣然一笑，呼了一口妖力出去，淡粉色的雾气在门口处化作了一只恶犬。

原本弓着身子偷偷摸摸的叶夕雾被突然出现的恶犬吓了一跳，一人一犬四目相对谁也没动弹，直至恶犬露出獠牙对着叶夕雾狂吠。

叶夕雾的身子猛的一抖，逼着自己迈开发颤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跑开了。然而她越是慌忙乱跑，恶犬追得就越紧，僻静的空地上回荡着叶夕雾惨烈的呼救声，没跑开多远便被恶犬扑倒在地。

利爪在叶夕雾身上疯狂撕扯，恶犬张着血盆大口朝她的脸蛋袭去，尖锐的牙眼看着就要落下，叶夕雾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千钧一发之际，恶犬化作了一缕尘烟消散，叶夕雾这张脸终究还是保住了。

桃桃前一刻还在幸灾乐祸地憋笑，后一秒看见恶犬消失登时反应到了什么，愕然回首看去，果真看见谢兰之拎着酒壶懒散地倚在树下。

陆珂和桃桃在暗地里交换了眼神，皆心虚地垂着脑袋站在原地，谢兰之没说话前他们也不敢吭声。

谢兰之：开门，让她进来。

谢兰之的声音辨不出喜怒，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去了南阁的方向。

陆珂看了一眼桃桃，转身就将院门打开，只见叶夕雾狼狈地跌坐在不远处，失神怔愣的模样像是还未从刚才的惊魂中缓过来。

陆珂：谢神医让你进来。

陆珂的声音让叶夕雾回神，抬眸只见面前的少年满眼嫌恶地俯视着自己。

叶夕雾微愣，旋即又觉得不奇怪了。毕竟在黎苏苏来之前原主就是个声名远扬的恶女，她穿来的这段时间已经见识过原主的缺德，不怪这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叶夕雾微不可查地呼了一口气，立刻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端着一副矜傲姿态站在陆珂面前，双眸里透着一丝无奈。

黎苏苏在想，她现在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恶毒的叶夕雾了，所以一切叶夕雾做过的事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问心无愧就不必低眉顺眼。

唇瓣噙笑，简单道了谢后就径直走进了汀兰轩的大门。

倚在门口的桃桃朝叶夕雾翻了个白眼，撞开她的身子先行一步踏进大厅坐了下来。

叶夕雾有些尴尬，驻足了片刻方拾步走了进去。由于桃桃和陆珂的不待见，她在大厅坐了良久也无人给她看茶，陆珂去南阁找谢兰之了，眼下的大厅只剩下桃桃和叶夕雾。

桃桃百无聊赖地玩着茶杯，将坐在对面的叶夕雾视若无睹。

谢兰之手里拿着酒壶，拎着裙摆走进了南阁，行至三楼方看见角落里的身影。

澹台烬靠窗而坐，身姿挺拔，提笔正在抄录着什么，面前的木桌上还叠放着几本书简。

谢兰之：又在抄书？

温和的声线中夹杂一丝倦怠，不看也知道是谢兰之，还有隐约飘来的酒气令澹台烬皱眉。

桃花目微抬，澹台烬不答反问。

澹台烬：你又喝酒了？

谢兰之：喝了一点。

谢兰之撩开衣袍歪坐在澹台烬对面，单手支颐望着窗外的风景。

谢兰之：叶夕雾来了，要见吗？

澹台烬：不见。

澹台烬继续提笔抄录书籍，冷淡开口，拒绝得干脆。

谢兰之：好吧。

说罢，谢兰之抬手，金色灵光从她指尖蔓延至窗外的绿竹，旋即勾起了一片竹叶慢慢飘往前院的方向。

彼时的陆珂还未行至南阁便得到了谢兰之送来的竹叶，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谢兰之的意思，转头又回了前院大厅。

做完这些的谢兰之饮了一口酒，目光落在澹台烬身上。

谢兰之：昨日教你的仙术学会了吗？

澹台烬这才放下手中的笔墨，掀眼看向谢兰之。自从慧尘的事情了结后，谢兰之就将汀兰轩的秘密告诉给了他，也决定教他仙术。

谢兰之教他的第一个仙术是如何唤醒汀兰轩内的小妖，今日她便是来校验成果的。

谢兰之：就那棵竹子吧！虽不及小叶子能修成人形，却有些道行了，你试试。

澹台烬看向窗外的绿竹，遂指尖掐诀，一道金光从他手指射向那棵竹子。

登时一阵风袭来，将这片竹林都吹得左右晃动。半晌，只见那棵被射入咒文的竹子泛起微弱的光芒，继而向半空逐渐聚拢。

澹台烬双眸微眯，他看见这团光芒下包裹着一个东西，却始终看不真切。直至光越来越弱，里面的那个东西逐渐显露真容。

一个类似于肉球的东西飞落在澹台烬掌间，小小的一团还没有他手大。

桃花目里闪过一抹惊奇，正想用手指戳一戳肉球的澹台烬愕然发现它长出了竹叶一般的双翅，白花花的球体紧接着又长出了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还有其他长得有趣的五官。

当澹台烬再看向窗外时，那棵绿竹已经不见了，显然它就是自己手里的这团肉球。

小肉球欢快地在澹台烬手里转着圈，又凑到他面前蹭了蹭他的脸。

谢兰之轻笑开口。

谢兰之：看来这小家伙很喜欢你。

话音落下，谢兰之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抚小竹妖，语气中带着笑意。

谢兰之：你这小家伙总算开了灵智，不枉我精心照料你这么久。

谢兰之单手支颐，饶有兴致地逗弄着小竹妖。

这样兴致浓郁的谢兰之被澹台烬看在眼里，心里不由觉得奇怪。

澹台烬：你好像很喜欢养这些小妖。

说话间，小竹妖好似被谢兰之惹烦了，遂在她的食指上咬了一口。谢兰之吃痛地抽回了手，指腹被咬破，溢出了一滴血。

澹台烬拧了拧眉。

澹台烬：你不是不怕疼吗？

谢兰之笑了笑，无奈地看向躲在澹台烬身后的小竹妖。

谢兰之：现在怕了，玄静给我的舍利便是我失去的那缕身识。

说罢，谢兰之垂眸笑开。

谢兰之：他们瞒了我好久。

半晌，随着一声叹息后，谢兰之再次开口。

谢兰之：罢了，都是陈年旧事了。唤灵术你学得不错，今日教你个新的。

被咬破的手指并不严重，很快就能轻松拿起毛笔在符纸上勾画符文。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张符纸便画好了。

澹台烬：这是什么？

谢兰之：此符名唤见生。即便身处方寸之地，也能神游天地。

修长的玉指捻起符纸，双目微阖，口里念咒。

谢兰之：方寸海纳，意动神随。

两指间的符纸被谢兰之扔出了窗外，见生符燃尽，随着一道金光闪过，眼前顿时海棠春色、流光溢彩，远远瞧见还有一轮太阳若隐若现，两只三足金乌从空中飞过，撒下满天耀眼的星辉。

澹台烬第一次见到这样美的景色，哪怕当初在景国也只是囿于一座小小的冷宫，他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

这时，恰好一只蓝色蝴蝶飞来，澹台烬不自觉地抬手，让它飞落在自己的食指上。

蝴蝶停留了半晌，转眼又朝窗外飞去。

看着越飞越远的蝴蝶，澹台烬脸上漾开笑意。

见生符的效用只维持了一刻，待到眼前竹叶飘浮，澹台烬才回过神来。

谢兰之：你先试着将符纸画出来。

方才谢兰之在勾画符纸的时候澹台烬看得仔细，只一眼就记住了，很快照着模样画了出来。

澹台烬将画好的见生符拿在手里，目光在谢兰之脸上停留了一瞬后方凝神，徐徐念出心法。

澹台烬：方寸海纳，意动神随。

符纸顺势扔出，过了好半晌依旧完好无损，轻飘飘地落了下来，眼前并无半分变化。

澹台烬眉宇拢起，满目不解。

澹台烬：为什么没有用？

谢兰之又饮了口酒，手掌撑住脑袋，凤眸里蒙上一层醉意，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谢兰之：虚其心则神与性合，静其身则精与情寂，意大定则三元混一。简而言之，你需要心无杂念，身心澄明，方能成功。

一双饱含不耐的眸凝在醉意渐浓的谢兰之身上，良久方挪开目光，澹台烬俯身拾起地上的那张见生符，修长的指继续提笔画符。

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依旧不见效果，桌前已经堆放了一叠见生符，窗外也被夜色笼罩，繁星点缀下显得格外宁静。

谢兰之呼吸匀称，被醉意驱使下已经靠在窗牖旁睡了过去。

澹台烬抬眼看向谢兰之，手里拿着无用的见生符，心底生出一股幽怨。

澹台烬：说好要教我画符，结果自己却睡着了。

澹台烬不满地推了推谢兰之，扯着她的袖子要她醒来继续教画符。然而此时的谢兰之喝得烂醉，迷迷糊糊在嘴里呓语，转眼又换了个姿势睡去。

澹台烬：谢兰之！谢兰之你醒醒！别睡了！快起来教我画符！

谢兰之双目紧闭，唇角有一丝抽动，细长的眉拢在一处，脸上的肌肉几乎绷紧了，一时狰狞的面孔好似在经历莫大的痛苦。

澹台烬察觉到不对劲，赶忙上前。

澹台烬：谢兰之！你怎么了？谢兰之醒醒！

一想到谢兰之还未教会他画符，澹台烬就不能让她出事，所以急忙转身要去找陆珂和桃桃。

然而没等澹台烬迈出去一步，袖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拉扯感，回首望去是谢兰之紧紧攥着自己衣袖，她却未曾醒来。

谢兰之：师父...阿凝...你们...别走...

断断续续的话让澹台烬听不太清，于是凑近了一些在谢兰之身旁坐了下来。当他靠近的那一刻，谢兰之竟顺势倒入了澹台烬的怀里。

有一刻愣神的澹台烬没有注意到谢兰之心口溢出了一丝黑气，转眼间便被摄入了他的心口。

谢兰之的脸紧紧贴着宽厚的胸膛，与澹台烬的心脏只相隔一层皮肉，若是她此刻醒着的话，或许能清晰地听到一颗心跳动的声音。

不过澹台烬发现自从谢兰之紧挨着他后好像没了方才的痛苦，此时在他的怀里睡得更安稳了些。

澹台烬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依偎着，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换来的就是谢兰之更紧密的禁锢。

无措的他只好紧绷着身子，看着在眼前飞来飞去的小竹妖，心中没由来生出一股烦闷。

小竹妖飞得欢快，像是在嘲笑澹台烬。

澹台烬对此也只能不耐地朝小竹妖剜了一眼，语气冷淡地出言警告。

澹台烬：不许笑！！

澹台烬：再笑我就把你扔回去！

小竹妖完全不惧澹台烬的威胁，反而在他面前跳动得越发欢快，继而飞向桌面叼起了一张见生符扔到澹台烬手边，然后又绕着那张见生符飞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身前。

澹台烬：你想让我再试试？

小竹妖点了点圆圆的脑袋。

在小竹妖的鼓励之下，澹台烬迟疑了片刻方轻手拿起见生符，双目微阖，摒弃杂念，口中念咒。

澹台烬：方寸海纳，意动神随。

只一刹那，见生符火光骤起直至燃尽，缕缕金光在澹台烬眼前印下了从前未见之景。

窗外绚烂的星空下是一片汪洋大海，点点荧光在波澜的海水中流动。忽有一颗星辉划破幽暗的夜，直直坠入海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澹台烬惊奇地望着窗外的景色，这又是同白日里不一样的美，他眼下才真正体会到外面世界的多样精彩，相比书里的更加真实。

唇角再次漾开笑意，一双桃花眸熠熠生辉。

在某一瞬，澹台烬觉得庆幸，庆幸自己黑暗的一生中遇到了谢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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