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烬再次抬眼凝望紧闭的朱门,脸上依旧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情绪,直到一只雀鸟飞过发顶来到他面前。
或许是雀鸟说了些什么,澹台烬抬手让它落在自己的掌心,旋即只听雀鸟低鸣了两声,又展翅腾空飞走。
澹台烬拾步跟上。
行过长廊,几番辗转才至一处半亭,亭边栽有红梅,如今花期未结,尚有嫣红落枝头。
雀鸟盘旋于红梅下的草丛上方,芳草耸立、密密丛丛,竟将另一只雀鸟困在了里面,所以那只雀儿是来找澹台烬求助的。
许是想到了曾经被困冷宫的自己,也可能是从前愿和他聊天的只有这些小动物,澹台烬行至低栏处俯身蹲下,倾身将草丛里的雀鸟捧了出来。
所幸雀鸟没有受伤,得了自由便欢愉地向它的伙伴飞去,两只雀儿在一处轻快地叫着,又绕着澹台烬飞了一圈,似乎在与他道谢。
澹台烬脸上逐渐有了笑意,看着它们往天边飞去,仿佛也在向往那广阔无垠的天地。
一袭印花白衫,手捧木匣,面若冠玉。棱角分明的脸庞像是精心雕刻而成的白玉,“美”字用在他身上毫不违和,行走在街上频频惹人回顾。
衣袂飘飘,仪态万方,已非鲛族可比的美态。
这样的容颜难怪当初引得五皇子垂涎。
谢兰之:澹台烬。
澹台烬才至熹春楼就见谢兰之从街头远远走来,她依旧似一股春风,总能给人带来暖意。
谢兰之刚走近,澹台烬便将手里的木匣递给了她,狭长的桃花眼泛着潋滟的水光,明亮清澈。
澹台烬:这是玄静让我转交给你的,还说匣子夹层里有一封给你的信。
谢兰之:信?
谢兰之拧了拧眉,她认识这个匣子,便是当初和玄静的师祖一起埋在菩提树下的舍利,可她却不知匣子里除了舍利还有一封信。
澹台烬手里空了,遂又百无聊赖地抓起腰间的环佩把玩,桃花眸漫无目的地四顾左右。
谢兰之垂首浅笑,无奈摇头。
谢兰之:进熹春楼坐会儿吧。
澹台烬的指腹描着环佩上的纹路,目光在谢兰之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转而移向一旁的高楼。
不等澹台烬答应,就见谢兰之提起裙摆走上台阶进入熹春楼,澹台烬踌躇了半晌才抬步跟上。
谢兰之:小二,还是老样子。
“好嘞客官~二楼西侧的雅间一直给您备着呢!您二位楼上请~”
谢兰之颔首浅笑,提着裙摆上了楼,澹台烬跟随其后。
二楼雅间靠窗而坐,一眼便能看见楼下的鄱仙湖,湖中睡莲依旧,雾影朦胧好似一副定格的画卷。
“客官您的桂花酿~您慢用!”
谢兰之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菜,旋即朝小二颔首,朱唇轻启。
谢兰之:多谢。劳烦再上一份糖蒸酥酪。
“好嘞~”
话音落下,小二又匆匆跑下了楼。
谢兰之遂将木匣搁置在手边,提起酒壶便倒了一杯,徐徐慢饮后才打开木匣子。玉指轻捻,舍利在手,转而又去拿开匣子里的夹板,果真在里面横躺着一封陈旧的信。
然而任凭谢兰之如何,澹台烬始终兴味索然,整个身子半倚栏杆,修长的食指拨弄着环佩下的穗子。目光一会儿落在楼下行走匆匆的人上,一会儿又落在鄱仙湖里的睡莲上。
半晌,小二端着一盅糖蒸酥酪跑来。
“糖蒸酥酪来咯~客官慢用!”
谢兰之:有劳。
小二紧接着又匆匆离开。
谢兰之一边展信阅览,一边轻启朱唇。
谢兰之:给你的,别浪费。
澹台烬闻言愣了愣,抬眸看了看谢兰之,又垂眸看了看面前的糖蒸酥酪。
良久澹台烬才捋了捋环佩下的穗子,抿了抿薄唇,桃花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瓷盅里白花花的东西。紧接着澹台烬又直起身子放开了手里的环佩,方拾起小勺盛了一块闻了闻。
一股奶香入鼻,还夹杂着一丝蜜糖的甜味。
微挑眉梢,犹豫地将一勺酥酪送入口中,浓郁的甜香勾着他的味蕾。或许是第一次尝到这般甜的东西,澹台烬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
澹台烬:谢兰之,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澹台烬的语气很平很淡,甚至没有了之前询问时的不解。
谢兰之依旧低垂着眸子,一边凝眉看信,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澹台烬的问题。
谢兰之:这个问题你问第三遍了,而且我已经跟你说过,我收留了你就一定会护着你。
澹台烬:那如果有一日我和慧尘一样报复杀人,你会阻止我吗?
谢兰之慢条斯理地收了信,眉宇逐渐舒展,抬眸间正好对上那一双淡漠的桃花目。
谢兰之:你觉得我是在阻止慧尘复仇?
澹台烬:不是吗?
谢兰之沉吟了片刻,玉手轻握杯盏,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继而把李家一事真正的起因告诉给了澹台烬。后者听后面色如常,一来是因为澹台烬早知萧昳和萧慎的狠毒,对此并不觉得意外,二来他对这件事本身也没有兴趣。
谢兰之拎起酒壶又倒了一杯,酒气弥漫掺着桂花的清香,指腹划过琉璃盏上的细纹,再一杯酒入了腹。
谢兰之:既然是他们萧家起的孽,那就让他们自己给李家平冤昭雪。虽然萧氏皇族里没有什么好种,但总归有一个明事理的。
澹台烬:你去找萧凛了?
澹台烬并不傻,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萧凛。宣城王美名在外又深明大义,且还是萧昳最喜爱的皇子,所以让他出面解决此事再合适不过。
谢兰之后仰,依靠在栏杆旁,手拎着酒壶望向外面的风景,眸底闪过一抹晦涩,懒懒开口。
谢兰之:我跟他讲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正好他在查邪祟一事,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咯~我估计啊!明天就该有消息了。
谢兰之的话顿了一瞬,又抬眼朝澹台烬看过去,继续开口。
谢兰之:有些事能用礼法解决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你想报仇我也随你,但是谨记一点...
谢兰之倾身靠向桌沿,双手支颐,唇角微扬,语气平静且温和,却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
谢兰之:不要滥杀无辜。
澹台烬歪了歪脑袋,冷漠的眸凝在谢兰之身上,旋即唇角微勾,扬起一抹纯真的笑。
澹台烬:说得很好,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呢?
谢兰之:你吃我的住我的,你的人自然要归我管。
两人就这样目光交汇了半晌,最终还是澹台烬先移开了目光,转眼又有些不屑地嗤笑出声。
谢兰之不再说话,只拎着酒壶往口中灌了一次又一次,醇厚的浊酒入腹,渐渐地仿佛有一团火在灼烧着五脏六腑。
这种感觉虽然难耐却也令人痴迷成瘾。
人世间万年的岁月实在太难熬了,或许只有沉迷在醉梦当中蹉跎才是唯一的慰藉。
转眼六壶桂花酿入腹,谢兰之微醺。
两人一直静坐到夜幕降临方起身离开,走时谢兰之还让小二包了两份糖蒸酥酪带回去,这是特意给桃桃和陆珂的。
次日晌午宫中传出消息,宣王萧凛在早朝上当众揭露赵王罪行,并奏请盛皇重审李家一案。
盛皇面上不显,也碍于众口铄金不得不答应宣王重审李家案,但其心里已经开始怀疑萧凛是如何知晓此事。于是在散朝之后,萧昳将萧慎单独召去了御书房。
萧昳:究竟怎么回事?凛儿是如何知道的?
萧慎微微弓着身子,垂首低眉地面对萧昳的质问,那隐约散发出的怒意令他惶惶不安。他只记得昨日那个本该死了的李秋缘突然出现,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
萧慎:父皇,儿臣也不清楚六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还有那个李秋缘,他竟然没死!
萧昳:你还好意思说?!
萧昳盛怒,囫囵抓起案上的竹简便扔向萧慎。
萧慎捂住额间的一抹红痕,低着头不敢说话,免得再惹萧昳不悦。
萧昳:叫你办件事都办不好!留下这么大的把柄你叫孤怎么给你收拾这个烂摊子?!
萧昳甩袖愤然转身,双手背在身后不再理会萧慎。而此时此刻的萧慎已于心中怨毒了萧凛,却不敢在萧昳面前谈论萧凛的半分不是。
毕竟相较于萧慎而言,他这位父皇更宠爱萧凛,也更属意萧凛当盛国的储君。
萧慎觉得他现在要是再不做些什么,恐怕自己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萧慎:父皇,此事是儿臣做得不妥。但据儿臣所知,杜云鹤已经惨死郊野,死无对证,六弟查不出证据的,顶多就是为李家申冤罢了。
萧昳:那个李秋缘呢?他活着就一定会生出事端,别忘了邺京出现的那些怪人可都是他一手策划,就连你也差点死在他的手上。
听完萧慎的话后萧昳方消解了些许怒气,回过身不放心地开口。
而萧慎则是信誓旦旦地保证。
萧慎:请父皇放心,儿臣这次定会做得滴水不漏。
萧昳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满意的神情,比起方才的君威,现在的他颇有一副慈父的模样,浅笑着拍了拍萧慎的肩。
萧昳:生受吾儿了。待此事了结,为父便下旨将那位宋家的姑娘赐给你做正妃,你不是一直想要吗?
萧慎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亮色,这对他而言是莫大的惊喜,毕竟此前他已经求了萧昳数次都没有答复,他所求之事总是不像萧凛那般容易。
在萧慎眼里萧凛想要什么父皇都会给,而他想要什么都要靠自己的手段换取。
所以只要李秋缘一死,萧慎就可以如愿娶宋如蕙为他的正妃,一想到那时便止不住地欣喜。
萧凛受宠又如何?他心爱的女人不还是只能得到一个小小的侧妃之位?这就是萧慎和他的区别,也算是多年来唯一胜过他的一点。
萧昳:孤想过了,宋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念在家世清白。你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孤自然没有横加阻拦的理由,至于你母妃那里,孤会去说的。
萧慎:多谢父皇,儿臣定不辱命。
萧慎喜形于色,更坚定了他想杀李秋缘之心。
同时李家冤案的真相也逐渐浮出水面,只一日萧凛便查出涉案人员,然而关于萧慎的罪证还是一无所获。谢兰之虽然将当年的始末告知,但其实在萧凛的心里始终不相信是自己的父皇容不下李家,而这仅仅是因为一句谶言。
李家平反,杜云鹤虽死,但梁义伯还是被牵连剥夺了爵位,其余的人都以罪论处。这样的结果已经是给了李氏亡魂一个交代,所以此案就此了结,萧凛没有再深究下去。
除了这桩震惊朝野的冤案之外,邺京还发生了一件令人瞩目的大事,鹤鸣寺那位德高望重的玄静大师圆寂了。
南山的元望坡,玄静的遗体就被葬在此处,四面绿竹环绕,幽静清爽,是个好地方。
彼时距离李家平反已过去七日,慧尘一袭白袍独自跪于墓前,石碑上刻着的正是玄静的名字。
原本静谧的竹林突然起了阴风,天上的一轮烈阳亦被流云遮挡。慧尘双目紧闭,手捻佛珠,口念佛经,此时此刻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身下蔓延开来的符阵。
刹那间,在慧尘周围突然出现八面画着符咒的旗帜,金光四溢将他围困于中间。慧尘这才睁眸,愕然地看着眼下的处境。
慧尘:镇邪幡?谁?出来!
话音刚落下就有四个术士从枝头跃下,那领头的指着慧尘义正言辞地说着。
“大胆妖僧!你引邪祟残害无辜百姓,今日我等便替天行道!”
镇邪幡在这些术士的催动下将慧尘压制得不能动弹,随着时间愈久,慧尘的体力逐渐被耗尽,细密的汗珠从颈侧流入领口。
“别挣扎了,你逃不掉!”
其中一个术士手持符剑刺入慧尘的胸口,符咒登时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再加上镇邪幡的猛力压制,不多时他便没了气息。
四个术士收起了镇邪幡,上前又确认了一遍才放心地离开。
阴风吹起了地上的枯叶,流云放出了高悬的烈阳,刺目的日光照射下来,透过密密丛丛的竹叶打下一片又一片的阴影。
慧尘的身体顿时化作了一堆残骸。
四个术士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尽头,一抹月白衣影继而出现。
谢兰之:这也算是你对李家的一点弥补吧。
谢兰之立于墓碑寸步之外,清冷的眸凝在地上那堆残骸上,语气中透着一丝惋惜。不过她不是在惋惜杜云鹤,而是在惋惜李家和那位柳姑娘。
澹台烬斜靠着一棵修长而粗壮的老竹,长指漫不经心地绕着自己的腰带,骨节分明的手几乎被那黑色的带子缠了个遍。
这时一个裹着荼白色斗篷的人行过澹台烬身旁,他懒懒抬眼,看着那人走向玄静的墓。
此人戴着兜帽,恰好遮住了上半张脸。
谢兰之:想不到杜云鹤此生恶事做绝,最后枯骨一具还能替你挡过一劫。如今李秋缘已死,你也该真正放下了。
来人抬起双手将兜帽摘下,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他正是方才死去的慧尘。
他紧盯着地上的那具骸骨,漆黑的眸里只剩下释然,半晌后只听他轻叹了一声,转身朝玄静的墓跪了下来。
慧尘:师父用性命度我回头,我不能辜负他。自此以后再无李秋缘和慧尘。
慧尘伏身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此时桃桃带着付三郎走了过来,经过谢兰之的医治,付三郎已经变得和正常人无异,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不过他还是有些唯唯诺诺,低垂的眸子不断瞥向一旁散漫观望的澹台烬。
澹台烬似有所感,寒冷的目光忽的投了过来,吓得付三郎急忙往桃桃身后躲了躲,一双眸子垂得更低了。
桃桃一边安慰着付三郎,一边护在他身前。
桃桃:澹台烬,你别吓他。
澹台烬:我可没有,是他自己胆小。
澹台烬一面用手指圈着自己腰间的带子,一面状若无辜地为自己辩解。
桃桃听罢也不好再指责澹台烬,只是将付三郎带到慧尘的面前。
付三郎虽然曾经是慧尘的书童,但从前的慧尘待他亲如手足。李家遭难后怨气不散,最后可怜了付三郎意外被邪祟附体。
如今尘埃落定,只剩下主仆二人相依为命。
慧尘自放下过往便决定游历四洲,大概此生都不会再踏足邺京,付三郎自然也要跟着他。
桃桃和付三郎依依惜别,看着两道身影远远消失在竹林深处,那依恋的目光都让谢兰之怀疑这丫头是不是情动了?
果然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此刻的谢兰之生怕自己拆散了一桩好姻缘,所以决定先问个清楚。
谢兰之:桃桃,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付三郎了吧?
桃桃听完后立刻羞赧了起来,两颊的红晕堪比熟透了的桃子,最后一声不吭地迅速跑开了。
谢兰之有些不解,缓缓走至澹台烬身旁,凝望着那抹桃色身影。
谢兰之:她跑什么?
澹台烬看了一眼谢兰之,又看向那跑远的背影,手中依旧玩着带子,半天没有答话。
谢兰之疑惑地看向澹台烬,而澹台烬也将目光重新移向谢兰之,两人的视线相撞,沉默了半晌。
虽然谢兰之活了很久,但是她对情爱一知半解。澹台烬就更不用说了,他生就没有情丝,哪里懂这些?
谢兰之沉吟了良久,她发现她好像问错了人,最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谢兰之:算了,还是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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