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山不曾变。不是重逢,并未离开。
世事变了,长留山其实也变了,他的日子变了,但是对这里的记忆和牵挂,原来并不曾变过。
如何会变?他的心一直在这里。
他的童年,师父的教诲,他也带给徒儿。千载守护,守护无尽,这里有可以教给小骨的一切。他也再无其他,只有脚下走过的道路,在这世间尽过的心力。不是这些,他能给小骨的,只会是言辞的苍白贫血。这是树之根,水之源,切断根源,他无以为生,也无以栽培小骨。
小骨,何尝不是,安心在长留山,用心在普天下。她并不想远离这里,她不属于云山……想得太远!专心在云山陪着小骨,来日方长。
三殿之尊,九阁长老,在长留山海底列成沧溟之阵。并无一人缺席,从来如此。仙界数百年一次,何尝不如人间日课?云日渺远在天,浪海淹没其间。今日,也如日日,水流改变了岸滩,深海却是一往如常。
仙力在海水中流逝,和众位长老之力汇聚。山基在海,不是人间法则,虽是仙人,为此亦当付出修为。万事都有牺牲。
光阴和仙力流逝的每一刻,他都念着小骨。但是此刻不能观微小骨,困难又紧要之事,需要专注。想念小骨并不分神,不用观微也能感受。
毕竟不一样。还是想看到她的形貌,听到她的声音,感受她近在身旁的气息,被她牵动衣袖……他不担心小骨,有他的结界,杀阡陌的保护。但他还是挂心,博爱的可以是天下;但对她,却不能这样远,在心间的,总要在身边才好。
心无旁骛地施法,心无旁骛地想念,原来两件事,是一件事。
深海浪静,他曾在这里,年年岁岁,陪着小骨,不与人言,不与小骨言。他的心痛成海水,没了边际,没了感受。甘愿陪你,到天荒地老;但若等不到海枯石烂,看不到你重新沐浴春阳花暖,我的陪伴尚不能擦干你的泪水,又再有什么,绽放你的笑容?
最终你选择冲破师父的封印,——那封印,是师父对你过错的惩罚,对你力量的约束,也是对你生命的保护。但是你不想等到天长地久,你的苦难,六界的苦难,你决定做一了断。你能重新开始,师父也能重新开始。
该回去了。稳固山基之事已了。却还是深海的思绪,不想同人说话。当时没有去看过小骨,现在也不想看任何人。他要回去找小骨,小骨在的地方,才是他要回的家。
而绝情殿,离开海水的顷刻,他终究看到绝情殿。
云海中漂浮,如天穹永驻。抬头绚烂一片光色,桃花在金沙流溢的阳光中晕染,剥离,又融汇。尘埃也是金色,清澈了的过往年月,沉淀是金,升华是光。
沉淀的分量,升华的明亮,他终于落在大地,守护苍生千年,他头一次触到苍生的大地;由此真正接近天空,负载尘土的飞升,突破黑暗的明亮。都在小骨,师父成了人,再一次悟道。
金沙渐而柔软,流在心怀,潜流在天清海蓝,都是小骨的欢笑,小骨的呼喊,小骨的沉吟,小骨的哭泣……原来这里全是对你的牵挂。
虽然,也是对天下的牵挂。但再也不会有,没有你的天下。你是师父的整个天下,因为天下处处是你。
先不回去。他要和小骨一起回去。师父不能面对没有你的绝情殿。不能被你的记忆淹没,忘却此刻的你。你忘了过去,总要想起;我不能沉在过去,抛却现在。
“师兄你便抛下我不管了?”
云中是师弟的声音。倒也不意外。说什么“抛下”,这词说得奇怪!但对师弟,没有什么奇怪。寻寻常常,才是奇怪。
“还要我时刻守着么?”师弟这话说得和小骨似的,小骨还是孩子,你……也有是孩子的时候。
“大师兄还不是守着?”
隐隐感到师弟来找他,就是要谈师兄之事。师兄……又为他做了什么?
他等到师弟开口:“他怕你在后山难过,不惜损耗功力。”
如何忘了……竟能够忘记!稳固山基不仅要在海底,还要在后山。
后山是小骨受刑之处,血迹不干,恸哭不断,就这样充满了他的记忆。他再不能看到其余。
作为长留山曾经的执掌者,他竟然可以忘了稳固山基应尽之事,他是害怕么?害怕想起,害怕面对过去的痛楚。由此可以回避当下的责任?小骨那时知道所有的后果,还是独自承担了偷盗神器的责任;现时不懂得前前后后,依旧不改曾经的勇敢。
他不应当怯懦地“忘”了!还累了师兄……
“替我向师兄道谢。”他却说不出第二句。这样的话,和小骨也不大会说,和师兄就更难于开口。
“师兄你也是如此,以前也护着我。我倒有点怀念,有点嫉妒小花花了。哈哈,看来做师兄的都是如此啊!”
师弟总能说出千奇百怪的话来,可他心中的滋味却繁杂难言。
他是习惯了,师兄为他操劳。不是不理解,不是不感激,但是终究太习惯了。以至不能察觉,也就没有机会,去理解,去感激。
迎风而行,风重了许多。虽然在天空,却感受到大地的牵连,是欣慰,是痛楚,喜乐交缠间终于可以将心安置。
心不当在别处,让他担忧的小骨,在他心中塞满幸福;不够解他的师兄,让他时时怀着愧疚和感激……
这些是责任,若不承受责任,也就没有了情感的牵绊。但若这个世界与他无关,这些最重要之人,从不曾触动过他,他活在这世上,又有何意义?又如何可以守护这个世界,如果没有甘苦与共,如果没有爱之牵痛?
衣袖被牵动。却是风。以为是小骨。若要不想小骨,除非小骨就在身边。那也一样会想。
师兄,你以为我只是在诛仙柱下会想起小骨?在长留山的每一处,在六界的每一处,我都会想到小骨。因为心中的每一处,都有小骨。
现在可以观微小骨了!
她和杀阡陌并没有下山。
“姐姐你和我说说六界的事好不好?”小骨还是那副淘气模样,在杀阡陌跟前,从来没有第二个样子。
但这才是小骨想要知道的。小骨自然不是急着买糖葫芦。
“小不点这么可爱,不要去管这些事!最无聊的人才去过问。”杀阡陌哄孩子的声音却娇媚。直听得白子画不适,却见小骨并没有多看一眼。
“你如何像我师父似的!”小骨嘟起小嘴。
他没听懂这句话,想来小骨是故意要引杀阡陌说话。可是竟然将自己比上去,他竟是极不受用。身边风声也紧了,就想快点回到云山,让小骨解释解释,为何是……
“乱说!你师父那人和这四方白玉案一般,又没有色彩,又不会变动,一点意思也没有!”
小骨!你要如何对答?
奇了怪了,这句话他会在意?是在意小骨的对答罢?他几时被小骨牵着走了?想着却是心中安暖。
“才没有!而且我喜欢这方白玉案……我是说,你和师父都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他如此就更笑得舒心。小骨还记得她的目的,要激杀阡陌回答。可是先想到的却是维护师父。
“我不和你说,同他不和你说,可是不一样。”杀阡陌眉眼撇开,轻轻哼了一声。
“有什么不一样?”
“我才懒得管他,但我知道我和他不一样。我不说,是为了不要开口就说他的不好,在我看来就是不好,他总是伤害你!罢了罢了,你们这些人啊……等你自己想起来罢!”
杀阡陌的愤怒最终变成认命。
愤怒,白子画想得到,杀阡陌的原则,就是无原则保护自己重要的人。但是还在云山之前,杀阡陌就主动让了出来,是认了命,以至承认自己的不能干涉,将小骨和白子画归入“你们”。
“师父说我做错事,是以惩罚我……”小骨的慌张没有影响她言语的通畅。
她足够清楚了,可以说清楚。她很快接上,很快将她知道的零星破碎连缀成一个整体,认定杀阡陌说的伤害,就是师父对她过错的惩罚。
果然……不愧杀阡陌说“你们”,我们是一样的人。你是能理解师父的,是不是?
“别和我说这些!我听着就有气!这话在我看来就不是人话!你为他做那么多,他伤害你,还说什么‘惩罚’,仿佛就是应当的!”
“姐姐你别生气啊。本来你和我师父就不是说同一种语言。但是我知道我师父的意思。是我……为了救师父,损害了他人,是不是?”
小骨,你都明白了!本来这不是秘密,不是多么繁杂难解。倒是最简单的,知道应当如何做的。
最简单的,最难做到。
“我说了这话不要和我说!我看不到什么‘他人’不‘他人’,我要保护谁就保护谁,没有什么‘他人’!”
“姐姐……你一定为你要保护的人,牺牲了很多!可我……觉得师父是对的。”
杀阡陌的凶残也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当一个人确定自己要做的事并全力以赴时,就会拥有这样的力量。
他本来要担心小骨,可是听到小骨说话,她理解杀阡陌,更认同师父。他立刻就安了心。小骨天性善良,根本带不坏。倒是她能理解坏的行为,发现其善。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所以你们修仙,我修魔。”杀阡陌就要把这话说死。
小骨半天说不出话来,可是杀阡陌却开口了。开口全然是另一种情怀:“我看重的人都是修仙的。”温情脉脉,哀婉戚戚。
“那个人呢?”小骨感觉很敏锐,眼中的水色要温润一段苍凉的故事。
“没有了。”杀阡陌淡淡说出这几个字。没有愤,仿佛没有痛。
这种感觉,白子画懂得,无可挽回。心都死了,连痛也感受不到。
杀阡陌是在想琉夏。
“再没有了?”小骨不依不饶。
小骨,你总是如此,不相信全无希望!
“你以为每个人都有你的幸运,魂飞魄散还能回来?”激切之间,不知是喜是忧。
毕竟是喜罢,杀阡陌能看到小骨安好,就欢喜。他如此不谦让、不讲理的人,为了在意的人,毕竟不是仅仅想据为己有。
“我师父……”小骨怔怔说着,泪水顷刻流个不停。
白子画感到眼中心中的湿与痛。
是的,小骨,是这样。你魂飞魄散,是师父所为……
小骨,你这样伤心,你是不愿接受师父会伤你若此?你是认定,师父应当爱护你?师父是应当,是不应当……小骨,你能原谅师父么?
“小不点,你别哭啊,别哭!”杀阡陌手足无措,就要口不择言。“你自己想起来就明白了,你师父待你还是好的。”
杀阡陌拧着眉头,正绞尽脑汁在想。
你真是为我说话?我还真做了什么,除了小骨能理解,他人还会说好?
不是。杀阡陌是太看重小骨,又深知小骨太看重师父。他是为了小骨,才说白子画的好!
杀阡陌是真待小骨好的。他……他不能被比了下去!
“小不点,你看啊,我为你做的一切,都不难!我不需要做什么改变,还是和以前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杀阡陌一向就不顾别人。但你师父,他为你简直变了个人,一直做些不给人看见的事要保住你性命,你死了还难受成那个鬼样子!
“不过这样他又还没变,还守着他的什么破天下。一个人能坚持到这个地步,管他坚持的是什么,我也真佩服了!还有他竟然想改变你的命格,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可能!你看起来哪里是什么修仙的料?可他敢不按一看就明白的来。
“看了这么久,我还真发现他有道理:你表面看起来不能修仙,可心中那个固执劲,还真跟他一模一样!”
小骨擦了泪水又笑,笑着笑着就把泪水抿进了唇间:“我师父真好!”
小骨突然急切地喊,伸出手似要去牵杀阡陌的衣袖。白子画心中一紧。
可小骨的手又松在空中:“我师父几时回来?”
白子画笑了,却感到春风拂面,雨露沾湿。
“才多久你就想他了!姐姐在这里,你不要想他!姐姐这就带你下山,带你去买糖葫芦。你看我也可以为你做一点我平时不做的事!要是别人,我才不会去晒太阳!”
“谢谢姐姐啊,你待我也很好!但是……我还是去练功,师父布置了功课啊。”小骨蹦蹦跳跳走了。
白子画再不去看杀阡陌的失神。小骨的脚步还在他心头,轻快,震颤。
不可忘了这件事!小骨虽是随口说的,不在糖葫芦。但随口说出糖葫芦,可见她是想吃了。他不能随便听听就忘了。
可是,小骨说得是,他从不吃甜食,哪里识得好坏!
人烟繁盛处,白子画走了小半个时辰。前面又有一处围着五颜六色的孩童,高出缤纷之色的,是一串串樱红欲滴。这些童子都喜欢,应当不错。他也等等,买几串才好。
“请……请问……你也卖糖葫芦吗?”
声音飘到他耳中,低头一看,是个穿着葱绿衣裙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睛正看着他手中……手中粘粘的。
一看方惊,他一路走过来,竟然买了至少二十来串糖葫芦!
“我不是卖……”几乎没在凡间和人说过话,他正要仓促作答,又觉得这孩子有几分像小骨。“我买给……买给我女儿的。不过买多了,你要不要拿去几串?”
他手忙脚乱拿出几串,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眼睛离不开葫芦上糖浆的光泽,小小的脸蛋愈发鲜红。浅浅的衣袖慢慢抬起,又猛地收回去。
“我爹爹说,不能要旁人的东西!”小女孩脆生生地说,退后了半步,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才撇开头去。
他有些出神。他没有带小骨过过凡间的日子。
如若这样,是否也要教小骨不要拿旁人的东西?想想小骨也这般说话,岂不是有趣?不过小骨不会看着旁人的东西眼红,她不会想要不应当的东西;应当的东西,他都会给她。
“你待你女儿真好!我爹爹可不给我买这样多甜食……”
小女孩很认真的声音又将他牵回来。
什么……不是!我也不会一次让小骨吃这样多!是你爹爹不能这样长时间藏鲜,自然不能一次买这样多了!
这孩子,不是你爹爹不给你买这样多,就不好了。
可是……他也不能解释明白。但小女孩说得认真,眼中却见不出委屈。那就不用解释了……
“你不要我要!
“你看他也不像坏人!”
…………
三三两两几个声音,七七八八几双小手。他手上的糖葫芦都分光了。
那小骨吃什么?
“等等,你们告诉我,哪家的糖葫芦最好吃?”
童子们笑着停下来,又七嘴八舌起来,含着糖葫芦的小嘴,红通通的。
“风鸣巷子的好!”
“才没有!三青街的更甜!”
“糖葫芦要带点酸才好吃呢!还是井天坊的最好,那可是老字号呢!”
“哥哥,什么叫‘老字号’啊?”
一个年岁更小的孩子奶声奶气地问身旁的男孩,惹得大家笑成一片,忘了白子画的问题。
他们说的那几家,都去买来试试!
但是刚去的那家,既然很多人买,应当也不错。可以返回去买几串。
这样终究不得堂奥。不若学学如何制糖葫芦!再好一边摸索小骨的口味。
可是不对,一般的制法,七绝谱上也有。但是他知道,每个手艺人都有自己的秘方,并不外传。
重金去买,或许也做得到。不过,也就乱了世人的营生了。卖了秘方,发了横财,不再勤劳生计……不可。
他想着想着,正瞥到站在不远处卖糖葫芦的老人。那人带着一点恼恨。一看就明白了,白子画将糖葫芦都分了,这卖糖葫芦的,没有做成生意。
时间不早了,要赶紧去那几家寻糖葫芦。
每家买来的,他都试了试。或许回去再一钻研,就能窥探其中奥秘了。
小骨喜欢这样的吃食?
酸酸甜甜,倒是有意思。青青涩涩,是人间的春天,小骨不明所以的景慕,葳蕤新芽,并不急于枝繁叶茂。
虽然,小骨常常回避去寻找自己……他也不用时时刻刻念着,这样反而没有心力跳出其间,从而更有力地回归其中,应对其中。
“师父,你这糖葫芦好奇怪啊,一般的都是六颗,你这如何是五颗啊?而且如何每根木棍上都写着字?还是师父的字呢!”
小骨两次表达了惊喜,见到师父的惊喜,见到糖葫芦的惊喜。
惊喜过后,一切都发现了。
他为了记住哪一种口味小骨更喜欢,就每种试了一颗,并在木棍上注名口味明细。
“小骨,一天不吃多了。每天吃六颗。告诉师父,更喜欢哪一种。师父学着给你做!”
“师父,我都喜欢!我最喜欢你做的!”
夕阳的红光,比糖葫芦更浓郁。但最明艳的色彩,还是小骨脸颊的绯红。
“师父,小骨这两天,都认真做了功课!还有,杀姐姐说师父一刻后就回来,所以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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