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可以给紫薰姐姐写信么?”
他知道,小骨更想知道秋筠的近况。小骨一旦有了挂心的事,就不可能忘却。多与人交,看见那个孩子从昏暗的过去走出来,小骨也会更有力量应对疑难罢。
他点点头。
“师父不可以偷看哦!”
小骨说时,早就欢欢喜喜跑去了书房。不过两日,小骨又欢欢喜喜从他手中拆开了紫薰的书信。
子画及小骨:
感谢为我带来这个孩子!
我平生并无可述,千年无异一日;从此却有心,细数光阴点滴。
我本来居无定所,亦无可定,不必定。自那番救一村人病疫归来,就想找片幽静之地,和秋筠安静过几年时光,再去悬壶济世不迟。
那次为村人治病,秋筠忙前忙后,不敢片刻歇息。她从不多问一句,问她也是笑而不答,多有拘谨。只是夜里噩梦不断,每次她惊醒时抱着她,她总是不住道歉,慌张中又说自己无事。知是念我白日操劳,夜里不肯让我分神;终究怕惹我厌烦,总要尽少令我注意。思之心中愈发不忍,怜爱尤甚。
在江南风光明媚之地,我寻了处青山伴水,建一方竹屋花丛间。
“来,你看看你的房间。喜欢如何布置?”
我去牵她的小手,她一惊就要缩回去,继而又慌忙伸出来。早夏和风正好,她手却有些冷。
“我……我怎样都好!”她立刻笑起来,底气却不足。
不对,不该这样问。布置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太大的惊喜她不敢相信,也不知如何去使用。
我抱起她来,往她那间房走去。
“你看,东边开了扇窗。你会喜欢窗前有个书案?书案上要不要种一盆花?你喜欢什么花?拉开竹帘,日光会照在你的床榻上。你喜欢什么颜色、图纹的帘子和被单?你还需要一个柜子放些衣物……我给你看些图样啊,看你会喜欢哪种。”
我抱着她坐下来,她看着图画渐渐入了迷,小身子在我怀中也不那样拘束了,——她原是生怕动一动就要惹得人不喜欢。
“如何,这里可有喜欢的?”
她伸出小手,指着一张紫檀雕花的床榻,看着我,努力睁大眼睛却眨了眨,泪光闪闪;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忙活了几日,每一处都去问她,总算让她小声说出话来。
“我可不可以在房门前挂一串小风铃?我在戏本里读到过‘风吹玉振’,不知……是何种样……”
小屋安顿好了。秋筠小心翼翼地表达着喜悦,似乎太高兴了,会不慎失去这一切;她不敢表现高兴,又不见出感激和珍惜。只是夜里,听到她一串笑声,照亮她也参与进来、细细布置的每一个角落。
孩子,你放心去享用,开怀去喜乐罢,这些都是你的,因你的欢笑而生色!
这一夜,她没做噩梦,却一直紧紧抱着竹叶图纹刺绣的绿绫衾被,将脑袋半埋其间。
好好歇息。明日起,教你法术。开始有所从事,你就不会时时担忧了。修行中,你也会渐渐信任我。
她每天都会早早起来,睡不踏实,这日又急急坐起,悄悄出了房门。等她梳洗,我照例带她到餐桌前,看着她吃完一碗热腾腾的面。她总是盯着碗看,我却知道她时时刻刻不在想着我,觉得她一个人吃面,太过意不去。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何不吃?”我不如直接问罢?直接从想到的开始。我若不问,这孩子也不会说啊。
“因为……因为神仙不用吃饭啊。”她咬着唇,低着眉,小声说。
“那你想不想做神仙啊?”我看着她垂下的眼睛里,有自惭形秽,有歆羡不已,便摸了摸她乖巧的发髻。感到她身子一颤,有惊也有喜。我心中温软,温软得伤痛。如何就没有人好好珍爱你?再不会了!
“我……”我听到她是要说“我不行”,却很快否定了,这个力量让她骤然抬起头来,抬起头来却有些不胜强光,声音细弱。“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我今天就教你!别哭别哭,你看,泪水流到面汤里了。”我替她擦去泪水,拍拍这个小脑袋,发丝那样柔软,几乎要化在我手中。她笑了,笑容也很柔软。我想我也在笑罢,笑得很心痛,但毕竟欣喜。“这面好吃吗?”
她拼命点头,我不得不去将她落入汤碗的发丝挑出来,小孩子不用那么谨慎的。而这时用用法术,让她清清洁洁,也不为过。
“你喜欢昨天的香菇面,还是今天的鲜虾面?”问出来我也觉得好笑了,这孩子早晨如何这样喜欢吃面呢?都是夏天了,倒也不嫌热。
“都好吃!”她想也没想就说,我也知道她会这样说。看来这个问题又问错了,没能让她主动说些话。却没想到,她抿抿嘴又添了一句。“还有前天的鲫鱼汤面也很好吃!”
“那明天再给你做个新的,好不好?”我欣喜得过了头,想也没想就说。
她果然点头,却没有仅仅点头。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闪了闪,轻声问:“是不是修仙了就不能吃饭了?”说完赶紧低下头去,好像自己问的问题很不对,只想着吃饭,不求上进。
“修仙就可以不吃饭也不饿,但想吃的时候还是可以吃啊。不是有很多美味么?你看你吃得多好,我看着就开心啊。今天中午饭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她如释重负,带着一点羞涩和怯意笑了笑,还未及笑开,我就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了。
“那……今天中午可不可以吃……昨天晚上吃的那个……是甜的,黄色的……我想不起叫什么了,我没有见过的……”这孩子偏过头去扯着头发想,我将那只小手握住。
“昨天吃的,是酥香蛋黄糕,中午我们再吃啊!”我很高兴能够循着她的描述想起来。又有些不忍心,不是什么罕见的糕点,她却没有尝过。
早上用过餐后,她急急忙忙收拾碗筷。这件事她总是要自己做。收拾好了我还见她去门前河边洗了一下嘴角,等待河水静下来,看了看水中穿戴,点点头,跑了过来。
没想到她会行拜师的大礼,小小的人,如此庄重,我都不好去抱住她。
“对不起,我应该叫‘师父’,但是……我一定会敬你,也会勤奋用功!”
我想说没有关系,想去扶她。她眼中的坚定却将我定住,直到看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这孩子资质不错,和面貌一般,冰雪聪明。就是有些拘谨,总是暗暗怀疑自己不好。
“你有不懂么?”第一次教她最基本的吐纳。一个时辰下来,学得不错,这样长时间不分神,对一个孩子也真是不容易了。有些东西,不能一次学会,太过正常。我当年亦不能,却没有她这种慌张。
她摇头,表示都懂了。摇头中,我看到一颗心,安不下来。不是没有疑惑,谁能全无疑惑?但她的担心更重,怕说出自己的疑惑,就会被认作不用心或太愚钝。
“很好。”我想我看懂了她的心思,就点点头。看来要换一种方式问。“这样我们可以再细看一下,气息下沉时,这句口诀是如何用的。”
她开始讲她的理解,不再那样紧张。我纠正一二,她再运一次气,立时通畅许多。她的笑意和高高升起的太阳,照暖了我们的小院,照亮了屋边的河流、山峦。
几个月下来,她稳步长进着。噩梦还是多,话还是少。但我想,不能顷刻去改变啊,毕竟是许多年积累的伤痛和惧怕……可她每天安心修行和歇息,吃饭和玩耍的时候会从心里笑,我总是相信,这个没有看到过下文的故事,会是一个美好的结局。不,不要结局,不要这样早结局!
三月一限。也不可能不遇到困难。到了这个瓶颈期,她开始感到进步缓慢,时时听不懂又依旧不敢问。我虽然想出办法,主动问而不直接让她感到,可是她一直苛刻地要求着自己,每天不舍得玩耍,总在练功,此刻看到自己越做越差,急得方寸大乱。
她中午埋头吃着饭,突然勾下头去,捂住肚子。
“你不舒服?”
我将她抱在怀里,感到她痛苦地点点头。
小孩子脾胃多虚,况且她以前又没有吃得好。闹肚子倒也在情理之中。我扶她躺好,熬了点糖水,哄着睡了。她睡到太阳落山才起来,我喂了点粥。
“我明天一定早起练功!”
“先养好,练功不要急的。”
梦里还是这样的话,看来这句告慰,她不是那么容易听进去。听她梦中满头大汗地喊出一句话,明白了几分:“师父说,不苦练本领就没有用,没有用就要赶走。我不要……不要赶我走!”
你喊的是谁呢?还是你那个师父?他不疼惜你,只是吓唬你。可是你说你不要走,你是不想离开我身边么?
终究……有必要,解释你的过去,不然即便现在安好,那留在根里的毒汁,总要作祟。你白日对我将信将疑,仿佛这间竹屋,不是你的家;夜里噩梦对你不依不饶,你无可回避,就要信以为真,让噩梦里的过去置换你当下的生活。
我记下这个问题,一时还没有解决的法子。只感到黑夜里流出一种恨意,我恨那个不懂得对她好的师父。这便是休修仙之人说的戾气,确实让我堕入魔道。我要化解得好,才能照顾好她。在妖魔间多年,我不喜欢,却也没有觉得什么又是我喜欢的。但现在不同了,我喜欢看到她笑。
为她薰了渭树江云之香,听着她气息平和下来,我也开始调息。
这些日子,秋筠的噩梦又多了起来,每个晚上都要熬过去。噩梦映见过去的坎坷,也有今日的不平顺。白日的修行,愈发难了。
她总是肚子疼,自然不是装病。但也不是这样简单。
“你近日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能吃的,总是闹肚子?”我把她抱在怀里,轻声问她。可她缩得更小,仿佛要让我抱不住。我有点不忍心,但是还是要问下去。这样问,首先是让她相信,其实没有闹肚子的原因。
她果然摇头:“你给我吃的既干净又美味,也会叮嘱我不多吃!”
好孩子,知道你不会赖食物的问题。
“那你以前也这样,总是闹肚子么?”我还是不直接说,引导你自己说出来罢。
“我……我四岁那年总是……师父开始让我背很多剧本,我总是背错,背错了就要挨打。有次……”她低下头,抽泣起来。
我抱着她,帮她顺着气:“你不要怕,说出来,都不是你的错。知道吗?”我已经明白了大概,但是还是不要由我说出来。
“真的,不是我的错?”她泪水直往嘴角流,声音里全是水色。
“自然不是你的错。学一样东西,不能立马学会,会犯错,这是学习的自然过程。这个时候要有耐心,而不是惩罚你。”她的发丝那样纤弱,身子颤抖得那样猛烈。如何可以对这样的小女孩狠得下心来?
“我……我有一次肚子痛,师父就打得少了点,还给我烧了壶开水,让我去躺着。不知为何……我一犯错,就……就容易……但是是真的痛,我没有骗你!”她终于说完,吓得小脸苍白,泪水在脸上,粼光片片,像一个冻伤了的鲜果。
“好孩子,我知道你不会骗人,痛是真的!你没有错,是你师父不好,要耐心教你,而不是打你。你看,我不会这样做。但是你还这样紧张做什么?你慢慢学就好,都要学很多次的,我也学了很多次啊。你别想着必须一次学会,想着害怕了,你的肚子就会有意见呢。来,我摸摸它,它放心了,就不痛了,好不好?”
到了秋天,她渐渐在我身边安下心来。
我问她生日,她说不知道。我问她为何叫“秋筠”,她说是师父秋天收了她做徒弟,教她要像竹子有节一样,勤勉坚韧,忠诚不二。我听出她说这话,有恐惧也有厌恶,但是还有一些认同,带着一些愧疚。
我不认识她那个师父,但是心中已经记恨了太多次。这个人,不知是别有用心,说这些话为了吓唬她听话;还是没心没肺,记住这些话,用道德约束她却感受不到她的心。
“你的名字音韵也美,意思也好。你师父……不够珍爱你,这个名字却起对了,你便有这般好!这样,秋天选个日子,给你过生日,好不好?”看着她有如此复杂的情感,终究有正向的,趁此机会要将这样的情感和她本身的品质联系起来。何况孩子如何能不过生日呢,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总可以为她庆祝的。
“我……我觉得我的生日,是你带我回来的那一天!”她热切地说着,向我伸出手来,又害怕地要缩回去。我连忙握住了,紧紧握住了。
“那我们就庆祝两次,春天一次,秋天一次!”我已经感动得要哭出来。但是你出生的日子,也是生日,就当是秋高气爽的一日罢。
你来到我身边之前,经历了太多事,时间也太长,你是不可能忘记了。这样你就必须要接受,接受你的过去。只有这样,过去才不会再绑住你,让你日后不能前进。
而我……何尝不是如此?我在妖魔中的时间也太长了。想忘记,想抹去,每个夜晚还是会想起,痛心,也恶心。我只能告诉自己,我犯过大错,走过邪路;但我要承受起这个过去,这样我才有力量改过自新。而此时,我比以往百年都更想做一个更好的人!
“小骨,歇一会,明日再看。”
他将紫薰的书信从小骨手中收回。字里行间,他的震动,又岂是小了?
他看到身边这个孩子,心喜心痛,日子过得慢了,每一刻都牵动心怀。多少幸福和忧虑,充满了生活,从此心不会空。希望她快乐,希望看到她笑,很难达到,很焦灼,却没有想过要放弃,没有觉得会坚持不下来。相反,你存在,才是我坚持的理由。
很高兴看到,紫薰心中也有了这个人。她和自己,有很多话想说罢,从来不可能说。但是现在,可以了,没有羞愧,没有顾虑,她只是在做一件对人对己都美好的事,一件和他做的一样的事。他们当然可以通信,他们重又成为可以从容对谈的朋友。都做了人的师父,以前的那些事,何必再挂怀?
小骨也读得一惊一喜。紫薰平易,都让小骨叫她“姐姐”,不以长辈自居。她也愿意写给小骨看,也是希望小骨从这个相似又不同的故事中,更多理解她自己,更多理解她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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