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小骨有一点明白。”小骨很认真地咬住每一个字。
小骨很诚实,她没有回避要去弄明白,也没有回避她此刻不够明白。
为了可以感受师父的爱护,你也会很努力?你已经凭直觉知道,若非接受你自己,你不能真正接受师父!
他心中的赞许,早已在小骨眼中映照光彩。
“还有,师父,师伯还在等你。”小骨紧接着说。她纯明的欢喜又笼上一层人世雾霭。也是历练,都是真实。还有真实的是,你心中的纯明!
小骨,难为你记得。师父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师兄却毕竟没有进来打扰。师兄愤怒之后,一定知道他多么难以接受。
“她没事?”
师兄见他走出来时,正强压住一次怒气。不知是第几次怒气上涌。
他在小骨卧寝时,师兄干等着,他什么也看不到。
“师兄何事?”他看着师兄,似未看着。
你对我的重视,对小骨的敌视,为了我对小骨的重视和敌视……我不知应当如何对你!
“数百年一次稳固山基须三殿九阁之力。”师兄也不看他,仿佛对着整个长留山说话。山中他最顾念的人,不在,无处不在。
“我安顿好小骨就去。”他答得如此快,不需要思索。
回答不可能是第二种。从来,小骨重要。长留山,当然也重要。
“结界就好。”师兄又一次愤怒,化作冷言冷语。
“结界不是人,结界虽可御敌,但小骨摔倒不会去扶。”
这句话,他想也没有想就说出来。说出来也不后悔。
“你还是怨我……”
师兄似要爆发,却不是怒气,俨然是多年等待浪子归家,有怨有苦。未必解了浪子的心,但关心担心却也是真。
白子画心中一痛。师兄……终究是为了他好,只是不知他如何才好。但师兄总是如此在意,怕他不好,怕他有怨……
“师兄……”他唤出这一声“师兄”,不曾多想。
再多想,其实也不能怨师兄。竹染不在了,他也离开了,都和小骨有关。师兄是不大可能喜欢小骨的……
他轻叹口气。“你不能无缘无故折辱她。”
想请师兄先回,师兄却定要在此处等着。他看着眼前这人。最后一次见,是在找到小骨前。还是师兄告知的。
为了找到小骨,师兄尽的心力,不比他少。
他看不下去,又走到小骨房间。
小骨没有睡,熟练地牵住他的衣袖。
“小骨,师父要回一趟长留山。让紫薰仙子来照看你可好?”
小骨轻轻牵动他的衣袖,眉头也牵动,最终点了点头。他便坐在小骨身旁等紫薰回信。小骨再没松开手,也再没移开目光。
不需要说话。因为解释不清楚的,还有相信更深而有力。因为离别在前,却不相信会不再相逢。
紫薰很快给了答复,却是不能来。因为秋筠那孩子还有太多不安宁,夜里噩梦,总怕被遗弃,甚至反复说自己不如小骨……
如此。他明白。
“小骨,紫薰来不了,让魔君来好么?”
他即刻想到杀阡陌。可笑是能请来照看小骨的,没有一个是仙界认可的。
“杀姐姐啊,好啊!但是……紫薰姐姐为何不能来啊?是不是秋筠需要她啊?”
他点点头。小骨,你什么都懂得!
小骨也点点头。稍稍动了一下身子,痛楚就掠过全身。
不行,方才上的药不够好!
“小骨,师父去给你熬药。”
小骨不说话,也不松手。
“小骨,你不放开师父,师父如何去啊?”
他说出来就笑了,心中却有些冷暖难明的火苗灰烬。
小骨自我折磨时念着师父,依恋着师父。将自己的缺陷和惧怕、灵魂和幸福交给师父的愿望,小骨很难割舍。
她好难喜欢她自己,只有这个愿望让她如此投入……
“师父我不放!好痛……”小骨低着头,看不见她的面容。却清清楚楚,满眼满心,都是他。
“你不放开师父,就不痛了么?”
他笑出来心痛,疼痛裂开的缝隙却又是暖流。
你不该将师父和痛楚相连,你不该从痛楚中寻觅幸福。不该……但你待师父是真心!
“嗯!”小骨重重点头,坚信不疑。
罢了,师父先不说了。
抱着小骨,开门险些没撞上踱来踱去的师兄。
师兄压不住愤怒,怔在原地。小骨制不住恐惧,埋头在他怀中。
“小骨,见过长留山世尊,师父的师兄。”
他将小骨放在地下。埋头不见,不是应对恐惧的方式。
但他如何也说“师父的师兄”,而不是“师伯”?他是真的如此对师兄不满么?
“弟子见过……”小骨边说边要屈膝行礼。他扶住小骨,也止住她口中的话。
“小骨有伤。恕不行礼。”
师兄无言地诉说着愤懑。他不再看,抱起小骨就离开。
“师父,这样师伯会不会……更不喜欢小骨了?”到了药庐,小骨怯怯在他怀中问出来。
“小骨,是自己的错,就要改;不是自己的错,就不要不安。任何时候,不要去在意他人如何看你。他人未必解你,但你要学会解人。比如……你师伯,他对你是有成见,但……也不是存心针对你。你记起来,就会明白。现在安心修行就好,不要想了啊。”
他拍拍小骨的头。小骨在他怀中点头,安静下来。却也没有安静太久。
“师父,小骨帮你碾药好不好?”
“师父,这个深青色的药材是什么啊?”
“师父,我看到那边第三格有杏脯呢,给我吃几块好不好?”
…………
他便知道会如此,还是怀中抱着他的幸福,忙个不停。
但是在她嘁嘁喳喳中的安安静静,被打破了。
“师父,那个匣子真是精美!能给小骨看看么?”
他如何也没有收好,这个师弟认真说笑送来的匣子!匣子在药材中含隐华光了许久,桃枝从中取出来后,重又被遗忘。
他无法说,抱着小骨走近。小骨已经将匣子捧在手上把玩。
“真是好看啊!”小骨满眼华彩,更胜稀世木石。
“这匣子尺寸和师父的刑杖真是一对呢!”从小骨清脆的笑声中迸发出这样一句话。
他简直不能去看小骨的笑容。
小骨,不要乐意于此!
小骨没笑多久又惊住:“这……这……不会……真的……”
小骨有些慌张,几乎要拿不住刚才还爱不释手的宝物。
他依旧不说话,等到小骨说话:“师父,这也是药……”
小骨,不是……这不是管教之法!
他暗哑了声音,他确是用过这不是法的法!
“但是师父……师父,你当时为何愿意这般管教我?”
小骨用余光看着他,似在说:你现在为何又不愿意了?
“小骨!”他轻声斥责道。师父和你讲过很多次道理的!
但是,继续讲下去罢?他自不可因为小骨总不愿听,就用更激烈的方式。
“小骨,师父那次打你,是师父的不是。”
立即见小骨的不安与不平,她要维护师父,她要否定自己。
“小骨,听师父说完。”他镇静又温和地止住了小骨。小骨开始认真地看着他,散去了些许方才激愤的迷雾。
“师父当时无可奈何了,但所幸给你警醒。师父也未认清,只道你太难,软弱之时,师父强硬些,你可以少些挣扎和挫败。”
小骨脸上线条曲折而拧紧,几乎要哭出来,又从眼中的光亮镀上坚定。你是想和师父说,便是如此,师父严管便好?
不是如此。小骨,不是。
“师父是发现得晚了。你在依赖师父的管教,你从心里不喜欢你自己,也不相信师父会喜欢你,只喜欢师父残忍待你。师父和你说过的,你想反复用这种方式,感到自己好一点,感到师父对你好。
“小骨,你并不相信。这会让你越发不相信你自己的好,也会不断破坏你和师父的关系。
“小骨,师父知道很难,很难摆脱对这种方式的依赖。在你找到自己之前,这样的献身十全十美和爱护有加,总会诱惑你。慢慢来,好么?”
他将那桃枝摄来,放回匣中。小骨看着。匣子合上了,在药材中沉默,置于最远的位置。小骨眼中许多光影虚幻,此时落到实处。
他知道没有这么简单。但这是真正的仪式,终结了小骨对自我的逃避之路。
小骨点点头,不够情愿,但确信自己在做对的事。也如你最初并未发现修行的美好,但你懂得,修行是对的事。
对自己美好的确信,也是需要修的。师父会一次次提醒你。
“小骨是好孩子。师父相信你的真诚和奋力,能够找回你真正的美好,你真正的幸福。”
他将小骨抱在怀里。她小小的身子很柔软,是积累的疲惫和顷刻的放松。他知道,小骨是多么难,才会依赖这样的管教;要摆脱这种依赖,又是多么难。
你还是个孩子,你还不够分得清自己和世界、自己和师父的区别,这很自然。你需要师父更多认可、支持、关怀、引导。
师父不能借此先夺去你的灵魂,让你不能接受自己,只去接受师父对你生命的定义和安排。
此刻宁和,鸿蒙未分。一切在最初的美好。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美好能否持续,还在于他的把握,小骨的把握。
小骨第一个出声。第一声鸟鸣的明亮,虽不够让长夜破晓。
“师父,小骨还想吃一块杏脯!”
“师父,下次采药也带小骨去?”
“师父,我学了一点调香,你可不可以也教我炼药?我下次受罚就可以自己来……”
小骨,又来了!
他只认真看了小骨一眼,看到小骨眼中痴迷的热情消去一些迷翳。他没有阻断她,小骨继续说着,却不再提受罚一事。他随她说着,间或应上一句。
回到长留山,难免会有一番深思沉痛。此刻怀中只有小骨,轻轻的满是她的笑语,不用总去冥思苦想,毕竟童言可贵,不在含义;沉甸甸的是她给他的幸福,不似天下属于所有人,小骨也和天下一般分量,却只属于他一个人。
不是,小骨是他的孩子,他的……但首先小骨是她自己!
他不可占有小骨的美好,小骨的美好会自行生长。他只是一旁的大树,在她幼小之时,为她遮挡风雨、让出阳光,支撑她的稚苗。他不拥有小骨这世间最珍贵的种子,他只是品赏这世上最美之花。
“白子画,你以为我是谁,你随叫随到?炎夏要保养皮肤,你却害得我大老远跑来,若不是为了小不点……”
“杀阡陌,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师兄在,这次见面怕要不愉快。
“这地方我来过多少次啊,人家小不点喜欢我来。可谁欢迎过你?谁等过你?”
“小骨,师父出去片刻,你在屋中等师父。”他轻轻放下小骨。
小骨牵着他衣袖,低着头小声道:“师父,都是因为小骨……小骨一人去就好!”
小骨越说还越响亮,胆怯最终在一种勇敢中坚固。又何妨是小孩子的天真烂漫,莽莽撞撞?
“小骨,都是大人的恩怨是非,不用你操心。”
他看着小骨摇头。可是看见小骨那带着畏惧和怀疑的坚定,俨然是前世那个固执的孩子,敢闯祸也敢担当,也便对自己摇摇头。
也好,这些人之间的事,小骨早晚也要懂得。白子画这些日子预感着,离小骨恢复记忆,应当也不是那样长久了。以后的路,更长,现在多让你看看,终是好事。
“你不要说话。”拍拍她的头,看着她点头。
“二位是贵客,请勿争论。”
白子画说是争论,师兄和杀阡陌两人实则已是打了起来。
“白子画,都怪你!大太阳下还打斗出汗,你要赔我十颗深海大珍珠!”
停是停不下来了,只能隔在中间,他二人才忿忿收了手。杀阡陌一跺脚就往屋中走,师兄也不看他,拂袖推开房门。
牵着小骨,往前走的步伐有些重。
“师父,你带我下山好不好啊?”耳畔响起一直给他带来欢喜的声音。
可是你为何还是要说话?你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而且你的淘气中分明是紧张。你是真想……化解这场纷争?
你这孩子操心太多,前世今生,不管你记得,还是不记得!
“小骨,师父有事,改日带你下山。”他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如常回答。
“那……师父有事,可以让杀姐姐带我去么?”
小骨你这是玩什么?
但是师兄脸上的不饶变成了不屑。小骨,你这是……故意要轻贱自己么!
“小不点啊,不是姐姐不肯带你去玩,是姐姐要保养皮肤呢。烈日当头,小不点也不要去晒着啊,让你师父去就好了。”
杀阡陌哄孩子的样子,还真是仙界未见。师兄也撇开不看。
“这样啊……让我想想啊……”
小骨偏过头去,白子画忍不住去拍了拍她的脑袋。
“小骨等一等,师父回来就带你下山。”
“师父,我等不及了!我上回和师父下山,忘了件很重要的事!”小骨睁圆的眼睛,一闪一闪。孩子即便是故意哭闹,也是真诚的。
“何事?”不知不觉,他就加入了这个游戏。
“我忘了买糖葫芦!”
小骨还认真地说着,冻结的空气却松动。就连最认真的人,就连师兄,皱紧的眉头也舒缓了几分。
他害怕小骨为了平师兄之愤,又委屈自己,放轻自己。倒是他想多了,小骨本来不必!
她只是个孩子,有什么轻贱不轻贱,她做想做的事就好。师兄如此家长作派,也不能和这个天真孩童计较了。
小骨看轻自己,也就在师父跟前……现在不是深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师父下山看到,就隔空给你递来。”
这样一句荒唐的话,他即刻应了。应了也不觉得荒唐。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
“师父,你又不吃糖葫芦,你如何知道哪种好吃?小骨要自己去选!”
“小不点啊,姐姐也考虑考虑好不好?姐姐才不像你师父一样没趣,姐姐也喜欢吃糖葫芦,带你去买啊!”
白子画刚明白过来就笑了,一场冲突如此收场。
但他还不能放松。且不说回山要面对诸多,这一路和师兄同行,就是艰难历程。
“师弟,那花千骨是你徒儿,你要护着也就罢了!杀阡陌可是魔界之人,从来正邪不两立,你如何可以和他有交道!”
“师兄,我和他私交,无涉仙魔两界。我师徒与仙界同根,可仙界无人护小骨。我不曾损害仙界利益,如今也再不让小骨受伤害。”
如此一路无话。说不通的,说不了;想通的,也不必说。
其实师兄如何会来?往常都是师弟往云山跑,师兄不会不知,不会不问。
这次,大抵是借山中大事,师弟鼓动师兄前来。师弟看似言笑无心,实则总在调和矛盾。
是该回来看看,这是他的来处。他走遍天下,可以去往许多处,可以不去往许多处,惟有这一处,不能逃离。
也是该……看看师兄,虽然见了又无话可说,但也不必说什么。师兄常不解他,他常不认同师兄。他们是兄弟,其实师兄却和家长一般。
本来,不是所有的亲近和重要,都如他和小骨一般,有很多的交心和体认。
和小骨是一种,和师兄是一种,和师弟又是一种。
但不管从他们中哪一处,他都承受了太多关心,也注定要付出;不能更少,总要更多。
师兄不能解的,他就争取去理解;他不认同师兄的,他就致力去改善。
这样一想,他心中反而轻松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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