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之半缘修道半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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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告别过去,正名今日【篇外:云深知处】

转眼过去大半年,地上的冰结了一尺厚。她穿上新棉衣,脸色也红润了,在小屋旁跑跑跳跳。天地皆白,只有她的色彩;万山俱静,只有她的笑声。还有一团小小的白气,随着她一呼一吸,也淘气地跟在她前后。

她变得活泼好动,虽然依旧不大爱说话。但凡我要说什么,她都会静下来,认真看着我说完。

她会主动为我做一些事,虽然总是很羞涩。想起她第一天端着一盆沉沉的水,晃荡着来敲我的房门。她以为和凡间一样,要侍奉师父梳洗,我笑着说不必,她那一刻很难受,觉得自己没有用。她之后总是缩在自己的小角落,不敢做出什么,怕惹人嫌弃。

时间却可以改变,改变的力量源自时间中的用心。她现在会时不时采一束花赠我,知道我每个季节喜欢哪种花。还会别出心裁地插起来,放在窗前、案头,焦急地等着我发现,却绝不提示我。如若我没有发现,她会难过许久。每次见她这样,我就开始在屋中细细寻找。我也是心细之人,但如今很难说,我和她谁更能将这屋子巨细无遗地描绘出来。

前阵子有件事,让我更放下心来。事虽小,却有些惊心动魄。

“这段书你没有念过么?”她自幼背诵剧本,别说是这样寻常的,即便是十分繁复的,她看过几遍也必然能记得一字不落。

“没……没有!”她声音很小,却不轻。似是遇到了一个紧要的问题。可是这些日子,她已经放下心来,有什么学不会,做不对,并不那样慌张。

我将她抱在身边坐下,她小手一阵热一阵凉,我确实有几分不解。

“你年纪小,没有念过也正常。我们一起想一想,‘年年岁岁花相似’,一贯诗词里,从花会想到什么呢?又比如,‘落花人’……”

“不要!不是……不要!”她在我怀里挣扎起来,似要阻止我说出这句话,如果我不说出来,就可以挽回。我有些惊讶,只是句诗,为何不能念?这会触痛她什么?

“你……你不要怪我!诗我都知道,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念,因为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岁岁年年,人亦依旧。你是仙人,青春永驻,芳华不谢,比世间最美好的花更美好!花可以落,你却不会……也不会有‘人独立’!我……我要一直陪着你啊!”

泪水猝不及防,我赶紧抱住这个孩子。

你什么也不说,心中竟然执著到这个境地!修仙而已,但能在你心中永远灿若春华,我就再无遗憾了。

但你不要像我一样,当然要遇到珍爱你的人,要幸福成双!你能陪我这些日子,我就有说不出的满足!

你能故意在我面前说记不住,还和我争论,也是信赖我了。不怕被认作犯错,也是相信你自己了。那个心头的结,该去解一解了。

她梦中还是会喊“师父”,分不清喊的是哪个师父。喊她以前的师父,更多是愧疚和害怕,总是相信自己是背叛了他。喊现在这个,不能喊出口的师父,是怕离开,怕因为第一次的背叛,从此再不配拥有幸福。

白日也时时会见她好端端地突然陷入沉思,是那种攫住她的恐惧,她不敢面对过去,强制自己不去想,却驱不走一种愧疚;和着不敢面对来处的漂浮感,让现在的幸福也不踏实。

“好孩子,我知道你还是想着以前的师父,我带你去看看他,好不好?”

她仿佛没有听懂,僵住了很久,瞳孔放大成一种恐惧,跪下来抱住我的腿。

“不要赶我走……我怕他……我想跟着你!”她每一声剧烈的颤抖,都将恐惧牵到极限。

我怕她惊吓过度,赶紧抱紧她,紧到她不能颤抖,她便大哭起来。

“好孩子,我当然不能让你回到他身边去。就算你想,我也不舍得啊!”她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住我。

“只是你总是会想到他,是不是?你担心他现在好不好,你太善良了。但是他养了你这些年,你去看看,也是应该的。你担心背叛了他,会遭到天谴,这个不会的,是他待你不好,你可以选择幸福。

“你不要怕面对他,我们一起去,说清楚,该感谢的感谢,该否定的否定,告别过去。你再想到过去的时候,不再惴惴不安,不再难以面对,因为在你心中,过去,已经可以过得去了。你的现在,也才安稳。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她埋在我怀里许久,我才感到她小脑袋在动。是点头。她求我过几天再去。

过了一天,她找到我,害怕地问:“是不是我没有唤你‘师父’,你……不开心?”

“你不能,有你的原因。总要循着原因,才能找到解答,而不能给你任何强制。”见她眼中惊讶凝聚成水色,明晃晃地倒映一片心田。

如何从来没有人问问你心中的感受,只是告诉你,应该做什么?没有应该,如果你内心不通彻。如果,给你的解释,不能让你心安、心喜。我不急,真的不急,你也不要急。从小受过的苦,这样快就化解,便是太不重视你了!

“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的原因呢?”她依旧是不安心,我还是要多说几句,多让她说几句。结不能那样快解开,能疏通些许,也是好的。她不肯唤“师父”,我心中自然是介意的。但是我总是告诉自己,不可操之过急。总要是她发自内心喜悦的声音。

“我师父待我不好,每次想到……这个词让我想到他,我就觉得……不是好词!”她轻轻摇头,小脑袋里似装了满世界的痛苦,还被层层昏黑缠绕,摇头也摇不动,挣扎都没有力气,没有方向。只气息微弱地补了一句。“像个噩梦,醒不来……”

“好孩子,你不要怕,现在你醒着。我抱着你,你感觉一下,我待你如何?”

我抱着她的惊颤,她惊颤着抱住我,迷离的泪眼,模糊的吐词,立不稳的身子,却说出最坚定的几个字:“你待我好!”

“那你为何不愿意认我?”我轻轻问,怕吓着她。

她依旧受了惊吓,大喊:“不是你不好!不是我不认,我只认你是最好的,天底下最好的!但是……是这个词不好!”

“我若好,你又唤我‘师父’,那我们不就将这个词变得好了?我可以向你证明,这个词本来是美好的。师父本来就当善待徒儿,是你该得的。他待你不好,是他的不是,不是你应当承受。你认识到这种不是,就不会用这些困住自己了。你很好,你要知道。你有权选择幸福,幸福是你自己的选择。”

其实你不唤我“师父”也可以。可是放着这段记忆不去解释,心中觉得愧对他又不肯去面对,亏待我又没有力量全心去投入,却是不好。所以有必要去梳理,去告别,承认了这段过去,才好用新的美好延续过去的伤痛,覆盖过去的伤痛。

“我……我有点明白。但是我……我好像还做不到。我…… 可不可以晚一点?我一定会唤你‘师父’的!就是……我有点怕。其实不用怕的,你待我这样好啊!”她是真的笑了,却笑得有些不安。

“你不要急,也不要怕,我会好好待你,等你真的心中想这样唤我了。强制你做一件事,是你以前那个师父的做法,我一定不会用。”我抚摸着她,心中一样颤抖。“你也需要……真正去面对他,我们一起去,不是你一个人。有我在啊。”

“我们现在就去罢?”我有些惊讶。她又扑到了我怀中。

“不对,他应该不在这个村子了。他……很勤劳,每年都要走好多处地方,不会这样久还停在一处。”她的惊讶里有一种说不出也不敢去说的害怕。

“按照你提供的物件,我寻他的气息,就在此处。你看看,这房子还记得么?”我推开前面一扇补上几处、积满灰尘的门,屋中一片狼籍,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躺在杂乱中,酒气刺鼻,没有一处显得突兀,却是处处让人恶心。

只有一个声音惊动我。她在我身边抽泣,却没有牵住我的衣裳。

“他……他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不喝酒,家里也还干净,白天总去卖唱……都是我害得他这样!”

她冲上前去,我设的防护不重,却没想到她竟能解。

总要她自己去面对的。我在一边看着,她不会受到伤害。今天来,必然是解决问题。

“师父……”走到近前,却慢了,蹑手蹑脚,我几乎听得到她的心跳。她触了触那人的肩膀,那人毫无反应。她更近一步,扶着他双肩,憋红了脸,扶他靠着墙坐起来,再用力推了一下,轻轻喊了一声。

那人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睛遇到光线,又闭上,又猛地睁开,一只手向旁摸索了几番。秋筠害怕地缩成一团。听见那人在咒骂:“你还有脸回来!”

我站在暗处,一股昏暗的洪流涌出来,我就站到了她身旁。原来在妖魔中这么多年,我心中这种凶恶已经被饲养得一触即发。好像我受过的所有苦,看不惯的所有事,都汇聚在对眼前这个凡人的恨意中,我只想将他碎尸万段!

不能这样做。不能伤一个,毕竟对她还有恩的人。凡人力量和过错有限,也没有这样恃强凌弱的道理。我若不化解恶念,如何对待这个善心受了伤害的孩子?

他那根鞭子早就到了我手中。我眼里此刻就只有这两个人了。孩子,你如何这样傻?你学了法术,他早就不能将你如何,你还怕成这样!

她看着我,看着那根鞭子在我手中,将我身后的狼藉化作灰烬,她面上全是恐惧。

“你不要……不要伤他!”

你担心的却是这个?我心中愤恨又起。他这样待你,你却维护他!

鞭子从身后又飞到身前,在空中化作齑粉,落了一地。而她,却狼狈地摔倒在地,却是离那个人很近,要护住他的样子。

镇静下来。这个时候要能说几句有理又有力的话,才好。

“你看到了,是你屡屡伤她,她却怕你受伤。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可能伤她,我会保护她。你不能爱护她,她自然可以选择爱护她的人,她应该被善待。你既然不懂得,就不要说她背叛了你。”那人震惊之余,只是不说话。有无愧疚,我不知道,也不想去过问。我硬着心说完这些话,再也不能对他说再多,就怕我一气之下取了他的性命。

“好孩子,你看他对你的伤害,已经被我摧毁,再不会有了。我会珍惜你。他对你有养育之恩,你去拜谢了。从此安心离开他,你可以选择你的人生。”

她走过来,却对我跪下:“我……我知道了,你说我可以选择和你走,而不留下来,这……这没有错。你说没有错,我相信你!我也确实……确实不想留下来。但是他……不是他养我,教我读书,我也等不到你来带我走……他现在都不出去卖唱了,就在家中喝酒,以前积蓄下来的,怕也……你给我一些钱财好么?他也老了,可以不出去奔波了。我不能侍奉他,我是真的不想……但是我也不想他忍饥受寒……”

你这样善良,我如何忍心拒绝!我掏出一些钱财给她。她捧在衣袖里,膝行到那人身边,小心放在地上,一拜到地。

“师父,我不求你原谅我,我是真的想和这位仙子走,我是背叛了你这些年养育之恩!我和你说‘谢’也不配,但请你……请你保重身体!”她忍着哭泣,磕了三个头。就急急跑了出去,我正不想多看那个人,就赶紧去追她。

她跑出去,却站在门口垂泪,和下雨一般。我抱住她,她格外安静,只是泪水不断。

时间似乎过去很久。不能不听到房中动静。那个人在翻箱倒柜。找酒?我心中厌恶地想。没心没肺的人,对一个小女孩这样凶残,却会因为她离开就长醉不醒?刺痛那一点残留的真心,也就打破你那劳作又麻木的日子?你既然有一点触动,多想一下也不敢?你见了这个孩子还想骂她打她?你见留不住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冥顽不灵,腐朽懦弱!

一片狼籍中掉出一个鲜亮的物件,他猛地攫住,愤而要摔碎,手又慢下来,眼角的皱纹浸润一丝柔和伤痛,马上又风干粗硬。他放了回去,关上了柜门。只是摇头。

我竟然多看了一眼这个人的神态。原来他真的还有一点心。看了看前后,原来是他失了神,在街上乱撞,买了这个彩色风车回来。小徒儿喜欢的,从来只敢偷偷看着。他不会给自己买酒,也不会给徒儿买玩具。

那你如何不记得要给她?你不敢多想罢?多想了就要乱了,不如想着小徒儿忘恩负心,内心就平静了?那你现在也不追出来给她?你怕罢?你还要端师父的架子,绝不承认自己错了?你如何不毁了这风车?你还是想她罢,跟着你这么多年,你没有一句和颜悦色,却真心信了你教她的,要知恩图报?你所谓的勤劳生计,所谓的孝敬师长,不过就是为了日子稳固一点,不要去用心。没有心,日子自然一成不变了。可是这个孩子是有心的,也希望有心人珍惜她的心!

我夜里带她去小镇子上玩,吃好吃的,买好看的。她什么也不多看,却总是看着我,我给她买什么,她就笑着接过。这笑容间,仿佛长大了几岁,又仿佛回到更童真的年代。

她目光里满是那个风车的五颜六色,风车转动着她的幻想,飘散她的忧伤。

我没有当着她的面买下。

灯火散了,我才拿出来。她的泪光,也是五颜六色。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我都听懂了。

“你真的是神仙,什么都知道!我好想有一个风车啊。虽然好多好玩好看的小玩意,但是我最想要风车了!一转动就有所有的色彩,就成了一个世界。这么小,可以握在手中,就是我的世界了!”

我将风车放在她手中,笑着说:“这就是你的世界。你收好了,这是师父送给你的。”

她或许不能明白,这里“师父”的含义。也许过了许久,你会懂得。你那个师父,对你还有这一分用心。但活该他现在不能让你领会,谁让他为你做得太少!但这一分,不仅你会感激,我也会记住。剩下的,他没有为你做的,我会为你做到!

“来,我们去看星空!”不仅有这个小小的世界,还有更大的世界!

我好久没有飞得这样高。自从堕仙后,我最喜欢的璀璨星夜,仿佛就不属于我了。但是因为你,我又飞起来,我还看到最亮的那颗星辰,就在你眼中。是我要感谢你,还给我这片星河!

她忽然问了个问题,我一惊不小。方知过去给她的捆绑,实在很大。

“你毁了我师父的鞭子,那我犯错怎么办?你不管教我么?”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好好爱护她,好好教导她就好。这几乎一年的时间里,她谨小慎微,哪里过犯什么错?如若做得不好,她自己反思和惧怕不知要深重多少,我如何还会去责难惩罚?但这毕竟是一个问题,承诺一个孩子犯错不用承受代价……要看是什么错。

你如今这些过犯,绝不可那样对待。不,永远不可那样对待!你师父那样严酷对待你每一次过犯,不顾你一切想法和感受,又真的带给你什么助益?没有,除了让你惧怕和怨愤,让你渴望逃离又一次次看到逃离的无助。不会,我不会那样待你!

“犯了错当然要纠正。”我想我说得有些严肃,她又没犯什么错。见她有些委屈有些害怕的样子,我感到很是不妥。这只是唤起她那个师父带给她的感受,即便她真心接受我,但她师父留下的感受不能教会她自重。我补上一句。“不是像你师父那样。你是想学好的,如果做得不够,应该帮助你,而不是惊吓折磨你。”

“为何……我师父说,犯了错就要打,再小的错也要狠狠打,这样我才记得住,不打就教不好……”她眼前缠出一道道记忆的昏黑血腥,痛苦地怀疑着。

“教者无能!”我感到胸口有些刺痛。要克制住,要改变这种带着恨意的教导。我抱起她来,柔声问。“你在我身边快一年了,每天功课都做得很好,你做得这样好,是因为怕我么?”

“不……不是。我……就是想做好,我喜欢这些功课,也喜欢……你称赞我!我……我也怕你赶我走!虽然我师父也说,犯大错就要赶走。但是我不是不想走,只是……不知可以去哪里。可是你要赶我走,我知道我该去哪里,但是我不想走!”

“傻孩子,我还怕你走呢,如何赶你走!以后不要这样说,这样想,知道么?你不仅吓自己,你还吓我呢!”看着她用力点头,我继续说。“你看,你做得这样好,不是因为害怕。因害怕而努力,总是有限;因愿望而努力,却无穷。我相信你在我身边,能学得更好……”

“是的!”她即刻要证明,我话还没有说完,她却怯怯低下头。我却看着她,点头示意她说,她才又开口。“我现在确实学得好些!师父教的,也有我喜欢的,也有我不喜欢的。但是他从来不问我,教完就命我做。我早就知道,学会的过程就是挨打的过程,我……本来喜欢的,也不喜欢了!”

她说着还心有余悸。我扶着她的身子,让她看着我,她眼里的波涛才渐渐安静下来。我柔声道:“孩子,过去的事,你在逐渐理解,有一天总能放下。一时放不下的,也不要过于纠缠。”

她点点头。但疑问终究是有:“那小骨的师父,不是也打她么?她举着树枝,我看着都怕……她的师父……看起来……很可怕……”

“看起来的事不要说。小骨的师父只是让她思过。”真正的强者,解释道理,威严不在强制,谨持必不粗暴。你还不懂得……

她却以为她懂了。

“那便是小骨很好了,她聪明可爱,很少犯错,你们都喜欢她!若换了是我……”

我打断她:“小骨是很好,你也很好。不要去比,做好你自己就对了。并且,你要记住,无论他人好坏,我只有你一个徒儿,必定要护好你,教好你。你在世上,独一无二;于我,也在不复有他人。记住了么?”

她眼中惊涛骇浪,却只是看着我,点头。

“这样才是!我们回家!”

我们却没能立即回去。我这几年都想专心陪她,可路上遇到一个镇子闹灾疫,自然也不能推脱。不仅自己不可以,也要给她做个榜样。

她又开始忙前忙后。不同于第一次带她出去救人,她这次总是要跟我跟得特别紧。但凡有人问起,她一句句“我师父”“我师父”,说得很是亲切自然。我感到幸福在临近,还差那么一点,却也有些有趣。她是要先向全世界宣告了,自己才最终全然相信?

有一回她急急忙忙跑回来,鬓发蓬乱,气喘吁吁。看来她又是吓到了。这疫病中狂乱之人不少。难为了她一个小女孩!

“你别急,”我笑着替她梳理头发,“我去看看啊。”

“师父你不要去!”她脸一红,又抬起头,双手拦在我身前。你急急忙忙,“师父”二字就会脱口而出啊!急忙间不能想,可见你心中是认我作师父了!

“如何了?你怕师父应对不了?”我忍俊不禁。

“不是……”她低着头,又不说。

“到底如何了?”还有不能说的?

“那个人满口污言秽语,如何能让你看到!”

这孩子,你还觉得,我这样纯净的人,没有见过人心丑恶也不应该见到?看了听了,也会玷辱我的耳目?在你心中,我便如此圣洁?你自己反而像是在其中受了苦,要保护我不受沾染。这种孩子的“保护”,伸出小手要挡住所有危难,实在让我觉得好笑,更觉得感动。

我在妖魔中生活过那么长时间,那哪里是生活?比这些人间的污浊更甚多少倍呢?还好你并不知道……但是在你心中,我自始至终,纯净无暇,我如何能不记住你最美好的认定,我如何能,不勇敢地和过去告别?

她不仅醒时如此。人间屋舍狭小,加之她依旧噩梦频仍,我总是让她睡在我身旁。她几次忽然抱住我,整个身子拦住我,明明是自己做了噩梦,遇到了危险,却对我喊着:“师父不要去!危险!”

我从来不是弱小的,但有一天,我也被保护了。她总是被欺辱,有一天,也要去保护人。这样的梦境里,是否我们都很满足呢?

终于回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青山绿水。

她欢天喜地将我送给她的小玩意在屋中放满,满满的笑容,溢出我的心。那个彩色风车就放在床头。她在房中来回跑着,看不尽的喜悦。

可是到了晚上,她却来敲我的房门。

“我习惯……我可不可以睡你旁边啊?”

说完低着头。她穿着睡时的单衣,冬天这样穿多冷啊!我话也没说,就将她抱进被子里来。

今天你又会做什么梦呢?你近来的梦都在保护我,可爱的孩子!我也不想睡了,哄着她睡实了,我就拿起一件活计来。我想再给她做一件新衣衫。在人间那些日子,我也买过一些。但自己做的,毕竟不同一些。

袖口上一个彩色小风车绣好了。我却被一只小手抓住。

“师父,救我!师父……”她的嗓子仿佛被堵住,圆睁的大眼睛却看不到我。可是喊的……一定是我!她是在噩梦里。要弄清她梦见了什么。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师父说我没有错!我不想跟着他,他对我不好,我为何要跟着他?我的神仙师父从来不打我骂我,我却学得更好,我却更敬爱她!你们不要吓我!你们骗我!我没有错,我可以离开他,我不会受到惩罚!你们走开啊,不要缠着我!凭什么……凭什么要天天被他打?他从来不问我是如何想,鞭子打在身上是什么感觉!他既然这样对我,我为何还要跟着他?我没有忘恩负义,我记着的!他养育过我,我……我还会去看他,我会供养他,但是我不想跟着他,我没错!你们走开啊,我不要听你们说,你们说得不对!师父救我,师父!师父!”

我梳理着她的发丝,化入仙力。她不断喊着“师父”,眼中渐渐有了神采。我在那双闪着最明澈星光的眼中看到了我自己,我周身也挂着星天的露水。

我看到她周身的恐惧褪去,所有的防御卸下了。黑夜在她周身透明起来,透明处是她的色彩。她原本的色彩,却被悲惨的童年弄得昏暗了。

她明白了,她喊的“师父”,是谁。她明白了,也想让我明白。

“师父!”她大声喊着,黑夜里流动的亮色,饱满,生动。她大声喊着,抱住我。她的泪水,湿了我的衣襟,和着我从心口流出的泪水,温暖了我在仙山的寒凉,照亮了我在妖魔地的晦暗。

我们的泪水流在一处,分不清楚。汇成的河流,会流向天明。却不再是悲苦,而是悲苦洗涤过的,更纯净的欢喜,更坚实的光明。

是的,过去的伤痛,永远地留在生命里了。我们极力想回避的,却会一次次在醒来梦里找到我们。我们不得不接纳,这个过去已无法改变,你在冷语哭泣中的童年,我在罪恶绝望里的前尘,若是不曾,若我不曾……

但已是既成。只能诚实地哭泣,让心中的哀伤、遗憾流淌出来,总也好过用回避埋藏苦楚的记忆,又用怨恨为苦楚不断注入毒汁。哭出来,让伤口揭开,让毒汁释放出来。伤疤永远会留下的,但是伤痛会在时间中疗治。

也是在新的希望中疗治。疮痍的过往,你不应负责,我应当负责。但无论如何,对未来,我们都应当负责。即便很难,还是要相信心中的善与爱,终究不能被曾经摧毁,总要开花结果。

若是改过从善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也须坚持。可我会孤单。你能陪我走一段路,真是上天眷顾!总想身边几时也能有一个人,我能说说我的苦乐,我也听听另一种苦乐,我们互相说一些温柔但坚定的话,然后走下去。

只要有这样的人,有这样一程结伴而行,心中就有足够的温暖可以慰藉寂寞。虽然你这么小,还需要我抱着你来保护你,虽然我们的过往都这样沉重,我们的脚步都这样轻弱,虽然我们经常在一起哭,比笑的时候更多……但是,我知道,我生命中也曾期待的温情,已经来到我身边。这个人,原来是你。

虽然,你有一天也会遇到那个爱护你终身的人,我希望这样,我坚信会这样。但是你在我生命里出现,我的生命里有你。有,和不曾有,永远是不一样的。

看着她泪花涟涟,白子画一点点擦去,一朵朵采撷。

字里行间,生命太丰实。有许多话,但小骨暂时不想说,他也不想说。

“师父,你给紫薰姐姐回信,是不是也会写小骨啊?”

他点头。这封信,不,这本书,师父不是日日在写,时时在写吗?写的都是你,当然是你。没有你,师父也没有什么好写的。

“小骨想不想也给紫薰仙子写信呢?”女孩儿家的通信,你应当会喜欢罢?

“想啊!师父,我今天做了功课,不去玩耍了,去写信!”她话还没说完就跑走了,留下一串笑声。笑声又返回来。“师父也别忘了给紫薰姐姐回信啊!”

会的。师父确是对紫薰仙子有亏欠。但世间事,也不全在能力。你的困境,多么难,我想方设法,总要应对;紫薰渴望的很简单,我却不能……但好在她,找到了她想用心对待的人,她乐意从事的事。师父不懂得如何同她说话,师父本来就不会说话。但是说到你,师父也可以说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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