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水月镜花【篇外：云深知处】

天将破晓，他去了书房。在那里等着小骨比较好，小骨起来时总会有些虚弱，那个时候看到师父，心中会有更多不安。

实则，不安也是修行的一环。带小骨回来之初，她万念俱灰，厌离人世，更不相信自身脱离苦海的可能。没有愿望，也就没有惧怕。如今有了美好的体验，终是好事。愿望能陷人于苦，也能救人于难。小骨只是需要去理解，他需要理解小骨。

他没能多看几页书，也没定下自己的心念，小骨便推开了门。

“请师父早安。”小骨伏在地上。他感到有些不对，小骨有话要和师父说。

“小骨感到如何了？”不是问功课，师父只问问你身体恢复得如何。

“回师父，小骨全好了。谢谢师父！”小骨又是一拜。听到她额头触在早晨有些寒凉的地上，他心中一阵发颤。

“小骨起来罢。”知道她不会起来，便走过来扶。“小骨今日和师父温习征远心诀。”

“师父……”小骨又磕了个头，没有抬起头来，小声又急切地道，“小骨早些来，想和师父认错。师父有时间管教，不至于耽误修行。”

小骨，这样的时间你也要算着！他有些哭笑不得。只能问：“小骨做错了什么？”

“师父，”小骨依旧伏在地上答话，离他那样远，那样切近地牵痛他，“和上次一样……小骨是畏难了，才会生病。我是不敢面对那些热爱和害怕……整日都没有修行，其实更不安了。还是要做点什么事！”

“小骨，有这个原因，但也不全是。你担负太重，难以承受，身子不适就提醒你歇息。不要逃避困难，但也不要走另一个极端。如果时时刻刻想着困难，不得停歇，这样你会失去面对困难的力量。小骨，该放下时要放下，才能拿得起。”

用力扶起小骨来，不容她不起。

小骨没有全听懂，但还是有所悟：“师父，放不下，是不是也因为控制不住自己，因为定不下心？”

“是的，但不是要去刻意控制。小骨，你也太过执迷一种好的修行状态。一旦不在状态，你会有更多沮丧。你给自己预设许多界限，一定要做到什么才能认可自己。你忘了自然投入的感觉，修行的欢乐便很难体会，一旦遇到困难你更是烦恼不堪。”

其实，这种对修行状态的执著，也终究因为她不够认可自己。不能确认自己很好，才会对修行执迷又狂热。她非此不能证明自己。但如此并不能安下心来。

不过，也只能是修行，在修行中不断充实自己的力量和信心。有一天，你会释然，你自在修行的欢喜中，不必强求什么特别的状态，那不过是水月镜花。

或许，水月镜花心法与你有益。但你现下的修为，怕还不能领会。

“小骨……不大懂。但确实做不好事，小骨就很忧心，忧心到不能做事。小骨……说了师父定会生气，但是……小骨没法相信自己，只有做了什么事才好相信。”

小骨果然说不懂。但她懂得，这是因为不能自信。懂得这个，你已是隐隐觉察到自身力量的重要。这是好事！

“小骨，那便先做事，你能做好。”

他心中的怜惜涌得更深。自信自力，本是自然而然的事，小骨却需要经历重重艰难才能学会。破碎的心重新聚合，需要忍受多少苦痛！

但你即便在此刻，也这样光明和美好！他抑不住语声急切，这大抵是惟一恰切的音调。

“小骨，你能反思自己的不足至此，自省多于找其他原因，因你善根深种。你也要看到自己这个长处。”

“师父！”小骨一怔，从他怀里挣脱，伏在地上，很坚决地说，“昨日修行终是我自己耽误了。请师父见责！”

“小骨，不全怪你。”

你又固执什么？你能自行纠正的，师父如何会加责……罢了，你终是不那样认可你自己，你期待师父的外力。

“那我也有错！错了就是错了！”小骨抬头看着她，跪在地上更显得小，说出的话却难以质疑。

不，可以质疑。

只是这句话师父曾和你说过。师父没有体谅你的苦楚，只是惩罚你的过错。可你，心中竟然认同这样一个师父？你是太执著于对错了，不是师父不容你，是你不容你自己。

是你不够接受你自己。

一时，你接受不了。但师父不能用师父的严格助长你的不接受。

“小骨，你能认清过错，也便能改过来。”

小骨脸上蒙上一层难色，掩住了方才的激越。方才的激越，是你沉溺在师父能帮你改过。现在的困难，是你只能自己去突破。

“小骨，去温习功课罢，不想旁的事了。”

心念最艰深繁难，但是师父可以提醒你去做事。这于你有益。

他将书放在小骨案头。

小骨知道该做什么了，也不再那般执拗和发怵。她看得格外认真。不住地吸气，缓解心中紧张，却是大气也不敢出。

他一天都在想，如何让小骨缓一缓。她多做一些实事，少冥思苦想一些，确是正途。但如此紧张，也要难耐。

不然，带她去海边走一遭？可以看到更多水。这正好助益修行，小骨可以安心于他的安排。

“谢谢师父！”小骨低头小声说，压下了胆怯的欢喜，“更大的水域，我会好好修行！”

小骨，你这样担惊受怕，将希望全寄托在修行，归根结底是师父的爱护太少了！那么多苦楚，早让你将自己否定得一干二净。你在修行中找到一点欢喜，也不敢尽情欢喜，总怕自己一事不能成，难立于世；你在师父这里找到爱护，却也不敢信任这种爱护，你总怕自己不配这样的爱护。

不是和你说道理。你在努力修行，你会在每一次心力的投注中，不断积累对自身的确信。但是，师父也可以做一些什么！

师父要给你更多爱护。不是强制你满足师父的苛刻条件，是师父要给你没有条件的爱护，不因为你修行得好，只因为你是小骨，是师父最重要的人。

师父显然没有做到。伤痛要留下多少痕迹，他只能爱护得更多一些。

沧海月圆。小骨惊叹入迷，顷刻间似乎忘了一切，又想起一切。

“师父，”小骨望着无边月色，她目光渐渐落实在一个点，就再不离去，“师父若在这月下舞剑，会是何等景致！”

小骨记得？

那夜月华海色，与今日一般，与仙山日日一般。他回忆中只有小舟一叶，有痴望着他的小骨，怀着人间会有的惊喜迷醉，让这风景第一次不徒然。

寻思间已出了剑。水月镜花，惟有你真实。

小小的人站在船头，站在天地之间，是整个天地。

你告诉我苦痛和幸福的重量，美好和惧怕的真切。空是为了不逐求多余的妄念，为了守护最珍重的惟一。

月下的小骨，还是从前那个小骨。经历了更多苦难，在这天地间依旧纯粹，看着他的眼睛依旧明澈。

“师父，可不可以教我？”

小骨回过神来，走上来牵他的衣袖，是孩童讨要糖果，是修行人寻求至法，一样用心至纯至坚。

“小骨，师父带你一起。”握住她的小手，走向海天浩渺。“小骨，你正在万水之间，你用心感受水的性情，化尽万物，心中无界。”

小骨眼中清亮的水色与天海相接，满月无星，星光月光都收尽在你眼底。衣裙飘飞，相融在月色，月色因此有你的善解人意。身旁风过，心中还未成形的声音静谧地展开，与万物共生息。她手中的招式还简单，剑下还不见她兼修五行有成的五彩，稚嫩间是永远无法生造的童趣，朴实中有原石尚未打磨的光芒。

近日来的烦恼都散在这海天云气，海天依旧澄澈无边，而她的心本来更广大，只是她忘却了……此番忘我中找到了初心，眉目宁静中欣喜流露，剑式舒展间自由初尝。

“师父，你看，月光在海上铺了一条路，我们沿着这条月光道，是不是可以走到月亮上去？”

他心中欢喜，也如月盈将溢，小骨又有了往日的童言无忌、妙语连珠。你只要能释怀自如，你的生命里、师父的生命里总是奇趣丛生。

如此，你也不必强求修行的行云流水。你随时可以进入，这本是你的一部分。

你今日有片刻的如在巅峰，来日的凝神注意中，灵思更丰盈，你终会确信，你的美好，和这造化的神奇一般，弥足珍贵。

今次足矣。

“小骨，可以的。但今天小骨要歇息了，师父抱你回船舱，好不好？”

“这样啊，那要等下个月这条路才会开通……”小骨撅起小嘴，牵动他心中轻轻一痛。

但小骨还是要好好歇息，身心才好稳固。

这遗憾转眼逝去，小骨很快又开心起来：“师父，你先在甲板上等我小半刻时间好不好？小骨很快就和师父回船舱！”

他笑着点点头。他知道小骨最终会听道理，但每次总是想不到，小骨从失落到开怀变得如此快。真是孩子性情！

“师父，你先闭上眼睛好不好？小骨要送师父一件礼物！”

小骨一蹦一跳回了船舱。他喜出望外，赶紧闭上了眼睛。要看到太容易，要等待太难熬。他也是凡人啊。

听到小骨的脚步，一步一移，像是怕打碎什么。小骨，你为师父预备了多久？

感到小骨已在身前，感到一些水汽在小骨身边聚集。小骨给师父的礼物，要用到这些天师父教的术法？

水汽一点一滴聚集，是她这些日子一点一滴的心血，她现在还在喘息，额头渗出细汗，他感到小骨的焦急，不是刚才的怡然自得。小骨，不用如此，你为师父预备礼物，怎样的礼物师父都喜欢！

“师父……好了！”小骨的声音有些失落。他赶紧睁开眼睛。

小骨双手捧着海水，海水很浅，却晃荡着一轮明月。水晶般的泪水流淌成细线，碎了一地月光。

“师父，对不起……我没练好，我只能聚集这一点水，但我想送师父一整个月亮！”

捧住小骨的手，捧住他们的那个月亮。他们手中的水轻轻涨满了，水中的月亮充盈了，捧着月亮的人也安静了。

“小骨，你已经送了师父整个月亮。”捧住她小手的大手更温柔。“谢谢小骨，师父很喜欢。我们将这月亮存在这小瓶子里，你看好么？”

小骨重重点头，摇荡月色，手中心中。他小心护着月亮，不要让海水流走，不要让小骨失望。

月华流入月白色的瓷瓶。他轻轻掩上。如何叹息了一声。

听到小骨失声一喊，扑到他怀里，拽紧了他的衣襟。

“师父！小骨害怕！你千万不要离开小骨！”

她一哭，他浑身是浸入海水的寒凉。

他突然懂了。那日用白瓷瓶收了小骨的魂魄，带她回到长留山海底。他护不了她，只能长久囚禁她。她在海底方寸之地，苦熬岁月，他没有勇气来看她，没有勇气告诉她，他其实一直陪着她……

“小骨，师父在。”他心痛如绞，只有这句话。他以前没有做到，现在惟一的长进也就是能时刻在小骨身边。

“师父，我想回船舱休息。但师父一定要抱着我，坐在我床边也不可以！我好怕……”

“小骨不怕，师父抱着你。”

一晚都是浅浅的睡眠和深深的噩梦。

他一次次叫醒她，告诉她师父在身边。

小骨也断断续续，告诉师父许多，她还不能懂的过去。

“我很喜欢水的，说不出为什么。我想师父带我去海底看看，可是你拿出那个瓶子我就突然很害怕……我还是向往水，但是又向往又害怕。师父你说美好和惧怕常在一起。和修行一样，和师父身边一样，这些一定很重要。师父，我不可以害怕，师父下次带我去海底罢！但这次不要了，这次你要抱着小骨，片刻都不能放开！”

小骨，不仅是你在师父身边如此，师父在你身边亦如此。渴望只有美好，没有惧怕，是水月镜花。就如你强求修行，师父强求你；强求的美好妄图消去惧怕，是水月镜花。但珍重和爱护是另一回事，你是太阳，照亮又挽救了师父的世界，你又赠给师父一整个月亮，这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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