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水滴石穿【篇外：云深知处】

小骨依旧是战战兢兢，因为美好，也因为惧怕。

他知道，许多损害，这整个世界的破碎，从深处将她侵蚀得千疮百孔，她不容易相信自身的美好，她不容易放下妄念、安然地在世间做她自己，她不容易……哪怕做一件很简单的事，也不容易。

这页书她翻来覆去看了五遍了，一时屏住呼吸，一时急急咳喘，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

这段书不难，但她定不下心来。她心中担虑太多，能让这心落到实处的，太少。

她不顺畅的气息间，他的心越发揪紧，他却也一样僵立着。

带她出去走走？去院子里练功，换换空气？不了，也不能总是逃开。每次都是修行了一阵子，就有很难调整的状态。但长进其实也在其中，要正视这种困境。

“小骨，到师父这里来。”

内心破损的，无力顷刻重建。但建造的过程，有一些习惯却可以有意训练。

他的思绪很快被打断。小骨已站在案前，头压得低低地，仿佛比书案也高不了多少。

你不必这样……你并不是犯了什么错！

“小骨……”他心中理清楚了的，却不知如何说，“你修行可有困难？”

不是这句……

身前的人比他更慌，颤抖近在眼前。他坐不住了，起身去抱住她。没有别的法子平息这最细微的、最惊心的颤抖。

“师……师父……我……我……我总是不能专心，我错了……”

“小骨，小骨……”只是紧紧抱着她，只是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

小骨，你好些了么？

你好些了，我好些了。好些了，师父好好和你说。

轻轻地、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在案前坐下，让她坐在一旁。师父就在你近旁，但师父不抱着你。

你不是独自而立，但你也要自立。

小骨似乎懂得了，直了直身子。

“小骨，不是你的错。你很难专注，确是有原因。你心内没有足够的支撑，总是被过去折磨，为将来担忧，你要专注，着实不易。首先不要自责，不要自己把自己压垮。站稳了，慢慢走，一步步总能走出困境。小骨，答应师父，不要自责。”

小骨看着他，大眼睛里泪水闪烁着的，是害怕，是感动，也是不解。你是不解师父的用意，但你懂得师父的用心！

“小骨，不可以自责。修行之路，师父希望你轻装上阵。”他郑重重复。郑重可能化去你的疑虑？

“师父，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如何……能不自责？”小骨急了。哽咽之后，恐慌找到了通道，倾泻出来。

“小骨，自责只会妨碍你。你若想修行更有力，就要有力地控制自己的自责。”拍拍她的头，感到她发丝间细弱的颤栗，将手放在她头上，感到颤抖平静了些许，“小骨，师父是说有力。就是说，你还是可能会自责，因为你一心向上。但是，你要一次次主动说服自己，不要自责。懂了么？”

“师父……小骨会努力去告诉自己。”小骨噙着泪水，点头间泪水滴落。他将手顺着她温驯的发丝抚到她脸上，拭去那泪水。

“但是师父……”他知道，稍稍安心后，小骨更多担忧会敢于表达。“师父，我需要知道如何做，如何做得好一些。不能总是做不好，还学会不自责，那就学坏了……”

小骨身子又是一抖。你的担忧，师父并不能化去，就如你的人生，师父其实不能承担。但师父……还是那句话，师父会教导你，会爱护你，会陪伴你。

“小骨，修行是你可以胜任的，只需要你专注、长持地努力。你现在有困难，不是因为你没有这个能力，仅仅是因为力量还没有用上。问题的解决，需要专心和坚持；问题所在，正是难以专注和坚持。问题和解决都在同一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论他多么耐心分析，小骨还是害怕的。小骨知道是这样一回事，但是就困在这里了，并不知道如何去突破。

“这意味着，你认为是问题就是问题，你认为是解决就是解决，关键在你自身。”他停下来。

小骨一颤。他知道，一旦认清，那许多困扰就不能再存在了，那谜团一样的依赖和幻想也就无处容身了。这会是释放，但也要承受更多真实的重量。承受这些重量是有益的。

“师父，我具体应该如何做？”小骨的问题和目光一样，专注了许多。

他点点头，有重量，却轻松：“小骨，没有神妙法门，你只是不断督促自己。你要知道，专注正是修行本身。若现在不能，你正需要磨练。每一次用功就是一次磨练，都会有提升。要修的是心念不离当下，过去已过去，未来尚未来，是无济于事的。能专注于此，你就有无尽力量。一旦专注，担忧和懊悔都不会有容身之地。坚持下去，最初会很难，也看不到奇妙变化。但是坚持下去，滴水穿石，本来就是世上最朴实的，这正是奇迹。”

小骨听得很认真，他感到每个字都让她更踏实下来。是踏实，多少次患得患失，总想到自己做得不好，自己不能做好，懊悔过去又担忧未来；多少次异想天开，总幻想师父就能帮你解决一切困难，或是那些困境突然有一天就不用去承担，或是有什么奥秘至法，一劳永逸化解一切危难。正是这些错误的想法，让你不能踏实下来。放下这些错误，你可以去单纯地努力和相信。你一向如此。

这席话后，小骨稳下来许多。当然，不是真的就那么容易专心。一样是不容易。但是慌乱少了一些，就能更多去努力。

“小骨，记住，问题还是解决，坏事还是好事，都在你。困难可以是困难，也可以是磨练和提升的机会。这一刻，你就给自己机会训练专注，你就给自己机会学会坚持。”

时不时需要提醒她。很多时候，她也在提醒自己。

“你说以前的小骨胜在纯粹，我还是不如她……”

他没有说什么，但是小骨这样理解了。小骨容易这样理解，即便他只是想告诉小骨，她本来就能做到。

小骨很脆弱。但不怪她。

“小骨只有一个，修行却有时更难，接受就好。”

拍了拍她气恼得有些扬起的脑袋，没有多说。

她怔怔看了片刻，唇间翕动，终究也没有说话。那个脑袋于是低下去，开始看书。

日子过得越来越平常。

不能说，像以前的绝情殿。那时，他心里似乎没大想着小骨，虽然他心中，小骨一直在，他心中的情愫也一直隐隐约约地存在。如今，似乎没有什么事，但是每一处隐患他却是明明了了看在眼中，心中的担忧也一样瞒不过自己。

告诉小骨只做每日的功课，不需要有任何担忧。他一样是为所当为，但是他知道，担忧不可能没有。需要的，仅仅是妥善应对这些担忧。

日子和暖起来，院中的树，从仙山移植到人间，如何是愈发茂盛了。

“小骨，今天功课完成得早，和师父出去走走？湖边的野桃花应当也开了。”

“师父，我觉得我还能再看一些书。《四海志》这一函看完，我还意犹未尽呢！”

小骨眼中是一种不见真景的异样亮色。他觉得不是很安心，但是点了点头。

会有涨有落，很正常的，希望小骨也学会这样看待。如果还没学会，那正是学习的机会。

晚春最后的花也谢了，他和小骨去看过几回，每次都要他说“陪师父去”，小骨才去。但是她眼中的色彩，着实比花色更绚烂。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是有些热了，可小骨的书案喧嚣，似乎不是因为热。

你频繁换着书看，是为哪般？

“小骨，该歇息了。”

“师父，我还没看完……”

她的慌张终于流泻出来了。

你是看不完，你总是看着这一本想着下一本。

不过，明天再说。

只是握住她还在书册间慌乱的小手，牵着她到了卧寝。

“歇息时专注于歇息，这也是修行。”

这句话让她安心躺在榻上。并不是安心，但先安身亦好。

他一夜在念明心咒。倒不真是有什么不明。他是心有不安，念咒时就专心在咒语，不会去全力和不安纠缠。

清晨，阳光和静室一样素简。他心中也在一夜的安坐后愈清愈空，可以放得下小骨整个混乱的世界。

小骨来请安，比平日来得早。头低得很重，没有睡好。

“小骨，你可知道，昨天有什么不对？”他没有急于扶小骨起来。

小骨头垂得更低，不知说什么，说的时候已经慌乱：“我没有完成功课。”

“功课有时能完成，有时不能完成。我们不要只看这个结果。想想，你做功课的过程中，有什么不对？“

小骨眉头拧紧了，仿佛要让纷乱凝聚，猛然抬头：“师父，我是没能专心！我……”

“不错。为何没能专心？”

“我想着有好多事要做，怕做不完，就……我知道了，我不该做着一件事却想着另一件事。一心只能一用。”

“你知道错在哪里便好。错误也过去了，不用去想，专心做你现在要做的事。”

小骨更愿意出去走走了。不单是修行，嬉戏的时候也要心无旁骛，她一通百通了。

“师父，真的有滴水穿石啊！”

湖边有个岩洞，洞中一块青石上有一个寸许深的坑。坑中积水，小小的水面不断荡起上方笋石滴落的水花。

水花也在小骨的笑靥溅起。

“自然有，又岂是书上随意写写？”那滴落的水花和绽开的笑靥，也轻轻在他心头荡漾。

“是啊是啊，但我此刻是真的看到了，专注的力量！”

而他听到小骨清脆的声音，带着欢喜的力量，在岩洞、在湖畔传响，在天边、在心间回荡。

这个晚上，小骨牵着他的衣袖，到了院中。他懂得小骨的意思。抱着小骨，上了他们的树。

享用天地间的沉默，享用谈天说地，享用，你在身边的每一刻。

天边星星清亮地一闪，映在你眼中，你开始无忧无虑地说你的一切忧虑。

“师父，我感到了修行的充实和长进，好像也懂得了一些东西，隐约懂得……但是，就是这样，我有一天就能解答那许多疑难？我那些过去……我到底能不能走出困境？我不太敢相信，好起来也怕是暂时的……师父，滴水真的可以穿石？”

一点泪珠更洗亮星光。

“小骨，你已经看到了。人世也和自然一样。这世上没有修行不能解释的事，要解释这些事，也没有别的法门。滴水是很慢很慢，让缺乏耐心和意志薄弱的人绝望，但世上的事，都是在时间里的坚韧完成的。过去需要解释，但冥思苦想是不可以的，要去修行。在当下修行，自然会理解延续到当下的过去；担忧的未来也可以放下，让当下的尽心尽力使得未来用本来应该的最好方式自然而然地到来。”

看到她点头。星光并不微茫。

“谢谢师父，小骨现在安心了。小骨想……”她偏过头来看师父，眼中星光流洒，天边清辉静静地笼在她脸上，“小骨和师父该去歇息了，明日好继续和师父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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