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从树上下来,他更感到自己回到了绝情殿。不是他回到了,是小骨回到了。若不是小骨,他也没有需要回的家。
同样的愿望与迷误,同样的美好和惧怕。小骨还是小骨,但师父在尝试理解这个小骨,师父和小骨同在一种命运。
用心修炼和用心欢喜,战战兢兢又自由自在。即便,有一些惧怕不能回避,有一些自由她想要去回避,即便小骨还不大懂。但修行和喜乐,最终总是最初。
小骨喜欢和师父在一起度过时光,想方设法要找这样的机会。也和以前一样。
“小骨,和师父去厨房?”他每天都要问问她。
她每天都要犹豫。
“师父,我想练功……我明天早些起来!今天傍晚我少游玩些时间,多练一会儿。那师父可以陪我练功么?就像陪我游逛一样!”
“请师父晚安。”临到歇息时小骨照例请了安。
却如何一直伏在地上不起?
“小骨……”你是做错了什么?要现在和师父认错?
“师父……师父还要看书么?”小骨迟疑许久后,似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问的问题,抬头看着她,期待难掩。
“师父再看一会儿书,小骨先去歇息罢。”不知她要问什么,也只能这样回答。
但她似乎不是想问什么,而是想求什么。小骨,师父不会猜,你会不会觉得师父没意思?
“那小骨……可不可以陪师父看会儿书?”小骨膝行绕过书案,来到他身旁,两只小手拽着他衣襟。
小骨该回去歇息了……咽下这句话,不该扫小骨的兴。那你陪师父……你快些起来!
牵起小骨,让她在一旁坐下。
小骨饶有兴味地读起他在读的书,可他却读不进去了。小脑袋几乎就要蹭到他脸上,毛茸茸的,丝丝缕缕牵动他满心头绪。
“小骨,回去歇息了?”他如何不忍心打断,但小骨也是该歇息了。
“师父,”小骨慌张中盯上了书,突然找到什么,欢喜不跌地用手指出来,“师父,这是一个什么字啊?”
“小骨,这不是字,这是记录心法的符号。”
“师父,那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呢?”
知道她是想说话。知道她天性欢喜,事事新奇,也是真的想问。
“小骨,你猜猜呢?”不如师父听你来说。
“师父,我想是不是描绘招式?或者是行气?还有……”小骨偏着头,已是很认真在想,眼中一串串光彩迸发,“心念的容纳和归一?”
“小骨想到了很多层次。”他满意地点头。
小骨开心得几乎坐不稳了:“师父,我也想发明几个这样的符号!可是我现在不会用……但是我有很多想法啊!比如师父今天教的心法,就可以绘出气息的走向,还有线条的深浅,甚至色彩!师父,这风菱心诀应该是雪青色的!还有师父,乐谱是不是更可以用一种符号?”
小骨嘁嘁喳喳说了许多,在他听来都是欢乐。但是真的晚了……
“小骨,师父带你回去歇息,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躺着和师父说,好么?”
“师父,我还有好多好点子!你听我说啊,我一个晚上都说不完!”
一个晚上都说不完,这才是关键。小骨想师父整晚陪着她。
但她终是累了,说着说着睡着了,又不舍得睡,迷迷糊糊继续说。
“师父,你不要走……小骨都是瞎说的,谢谢师父听我说……师父,小骨这些天好多欢喜,虽然修行好难,但小骨能专心了,虽然是师父管教过……师父还告诉我好多重要的事,好多……好多我也不懂。但小骨觉得,师父说的是对的!我现在还不懂,所以我现在不和师父说,师父你别怪我!但我以后会懂的!师父还说了师父的五行属性,小骨如何就这样想练水系法术,小骨又开心,又害怕!师父还说了我的属性,我真的有这样好么?小骨好像可以修行得好!应该可以修行得好!”
言语破碎,字字会心。握着她的小手,在她榻旁坐了一夜。
浸在苦水中太久,甚或安安静静在苦水亦不可得,剑光总刺破血海……小骨还是向往和追求幸福,即便有害怕和退缩,即便有执拗和偏差。
终于,你能说出自己可以,即便是“好像可以”,“应该可以”。小骨已然是很勇敢了!夜里独自一人最害怕,师父陪一陪,不是纵容。
“小骨,你今天还有想说的?师父在榻前听你说。”
“小骨,师父带你去树上乘凉,你可以安心睡去。”
“小骨,今天晚上师父给你调息,需要在你睡着的时候。”
…………
他也能想出很多理由,为了晚上陪着小骨。每次看到她笑得安心,他便安心地笑了。
修行越发困难了,他日日陪着,夜夜陪着。小骨咬牙坚持着,不肯丝毫放松,于是越发紧张。渐渐地,她不会说话了,也不会笑,只是咬紧牙关。
那天落了几瓣桃花,她去拾掇,一点浅淡的色彩点染她的脸颊。
“小骨,过了今日花怕要落得更多了。今日正好用这刚落的花瓣调香。师父许久没用过你的香囊了。”
他想让小骨分一下心,找一点乐趣。修行太苦,教导小骨,一点一滴看着她耐受,看亦难耐,他也需要缓一缓。更何况小骨!
“师父……”焦灼和愧疚让她低下了头,收紧了嗓音,“今日师父教的,我还没练好。”
“小骨,今天你尽力了,该歇息歇息,何况花期过了,师父便要等到明年……”才有你调的香。
对桃花之香,小骨炼制得比谁都高妙。自不用和人比,那是她生命中欢笑与血泪的沉淀。
“师父,”小骨躬身,快要低到尘土了,压弯的小花瑟瑟发抖,“师父那我去调香了。我明天定会好好练功!若敢疏懒,若敢和上次那般逃避困难,请师父不要宽容!”
小骨害怕犯错,小骨希望师父不给她犯错的自由。
他轻轻打断了小骨越发紧张的言语。
“小骨,你认识清楚了,自然有力量去反思和规避错误。你放心去罢。”
小骨,这些是你自己去做的,你也可以做到。
你可以放松,师父也可以宽容。因你知道该如何做;一时不知道,一时做不到,也无妨。
你不必过于害怕,自有错误和成长的可能;师父也不可越过你的自由和软弱,消除你的错误,代替你的成长。
小骨望着他,脸上有了笑容。她眼中清澈,笑容却不够舒展。但这反而是最恰当的。
“师父,往这花中洒下明晨的露水,会不会别有清气?”
“师父,我明天早晨早些起来,贮存清露!”
“师父,明日的天气,会有露水么?”
“师父,是否可以给我一点你的冰含草,我研碎了放一些进去?”
…………
小骨说得很快,手上也很快,似乎要逼自己更投入,暂时免于修行的担忧;又是想快些完成,怕耽误了修行。
小骨,不要这样害怕。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变化,不会一切如你计划。但你心中可以有序,你能调整自身,变动和更新秩序。由此,一日不修行,也不会酿成从此不能安心修行的恶果。
这也是师父偶尔打断你修行的用心。
夜里她依旧难定。因为师父守在身边,她反是不敢频频翻身。只有眼皮的小小挣扎外化些许她内心大大的风浪。
“小骨,是睡不实么?”他轻轻抚着小骨的发丝,轻轻地问。
“师父……我可以睡的……明天要早起盛露水,然后补昨日的功课。”小骨一惊一乍地说,不敢大声说话,却似无力控制,声音时高时低。
“小骨,睡前只想些欢喜有趣的。明日的事,明日去做就好了。”
继续抚着她听话的发丝,知道她心中没有这样柔顺。渡去了仙力。纵是如此,她也费了许多力气和时间,才睡去。
小骨,歇息如何也成了一件需要你很认真才能完成的事……
但你现在很难放松,你挂念稍纵即逝的良好状态,你害怕防不胜防的困境过错。师父懂得。
昏沉沉的早上,小骨昏沉沉地睡着。她是有些不适,所以起不来。他取了露水,用术法封存。他不想让小骨自责和失望。
“师父!”她虚弱的声音因为受惊更沉不住,刺痛了他的心。“师父,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他早就在榻边按住了这个要费力爬起来的小身子。
“小骨你病了,再歇一歇,师父给你端来热粥。
她颤抖的小嘴一次又一次碰在白瓷调羹上,她小心翼翼不让粥洒出来。这也成为辛苦的事,她总算在师父手里喝完了这碗粥。他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你现在睡得着么?”
小骨微微有些发烧,是昨日太多思绪了。她若能多睡一会自然有利于康复。可也正是思绪太多,她怕是不易入睡。让她强闭着眼睛冥思苦想,不若陪她做点轻松的事。
“师父,我不用睡!我可以起来练功的。”小骨虚弱的声音强打起精神,更显得虚弱。
“小骨,你确是病了,并非你有意不练功。”他稳稳地说完这句话,想让小骨确定。
小骨低下头,一阵颤抖过后,她反能稳稳地靠在床头。她不敢想自己是不是逃避,她逼自己不断努力。师父说她确实是病了,不是逃避,她被逃避这个念头吓着了,继而又因师父说不是逃避而安下来。
“小骨,你和师父说你调香的配方,师父代你去完成,好不好?”小骨,这会是你最想做的事?这也不会让你害怕?
他拿来一切需要的物件,就在她榻边安心调制起来。小骨见师父专注于此,大抵也不再那样感到自己在荒废,就怯怯地说了起来。
“小骨,要几分火?”
“师父,三分就好。”
“小骨,清水要浸没么?”
“师父,要的。”
他只问炼香,小骨也不敢多说一句旁的。
小炉文火静默地散发着光与热,清水从滴漏流过,泠泠有声,炼化前的几种香气守住各自一方,炼香人四顾而遐,他和小骨的对答密不容针。她答得很快,兴致盎然,面色终于泛出红润。
这样便好,她无法分神去想其他。专注于此,反而少了焦灼,多了怡然。
屋中渐渐歇了生息,夕阳为一切物件晕上了收获的金色。
“小骨的配方很成功。”
“谢谢师父,师父还指点过几次!”
“小骨很有慧心,这香师父很喜欢。你赠给师父好么?”
小骨眼睛湿了,想说话又吞下去,只是不住地点头。
师父喜欢你一个小香囊,就让你高兴得这样……
“小骨,给这香取个名?”你不要哭,想些开心的。
“师父……”他好像说错了话,那种担忧的神色重又回到她脸上,“我想不出来……请师父赐名!”
不要为难小骨了,赶紧想一个。迅速扫了一遍身旁物件,道:“桃露清响,可好?”
师父也没有急才,师父和小骨一样,一件事要默默投注许多心力,也并不长于言说。小骨会懂?
小骨并不尖刻,点头有所喜,喜而不安:“小骨喜欢。”
傍晚一直陪着她,直到她躺下,直到她睡着。小骨的忧虑显而易见,他自然不能说服。小骨看到师父,也不敢开心地说话;看到师父,也不敢专心去想担心的事。
他给小骨念《香谱》,小骨喜欢听。她虽然此刻心中牵挂着功课,但师父一句不停地念着,她也只能竖起耳朵来听。
“小骨,你可试过春分时候的新桃叶?”看到她走神了,就找她闲聊一句。
“啊……”他握在手中的小手一紧,“我试过,不过是去年春天。”
小骨喘了口气,深吸一口气,大眼睛看着他道:“师父,小骨不敢骗你……你刚才在念季候和花叶……对不起,小骨不是有意走神……师父你再念一遍好不好?”
握了握她的小手,这小手重又柔软。小骨,师父不是责怪你走神,是希望你专注一件有趣的事,暂时放开担虑。
小骨静静地听着,见师父没有指责,她害怕便少了一些。
小骨还是太诚实,其实她已经答上了师父的问话。但她一定要坦诚自己走了神,认错并请师父重新念一遍。也好,方才惊到她了,她自然要从另一种恐惧中脱身些许。
“小骨,如何萃取忍冬草,你是有想法?”捕捉到她方才眼中一亮,要让小骨说出她的灵思欣悦。
“小骨试过,水、火都不若香油好。只需冷浸在香油里。”小骨说得急切,急切要表达,因她确有灼见。
“小骨认为哪种香油最合适?”
“最好是香味淡的,或者能和忍冬融合的。我不知道……我以前用过柑橘的,还是师父帮我寻来的,这里不生长柑橘。”小骨似是想什么出了神。
“小骨记得,哪里生长柑橘么?”小骨生在南方,家乡风物,总不能尽忘,纵是记忆全无,其香其甜,或许还要在心。
小骨眼前茫然,摇着头,想要避开迷雾,但终究只是摇头:“我不记得……好像……”
“师父这里有几首曲子,是描摹南国的,你想听么?”
“想……”小骨吐词不清地接上,像是沉在心中的混乱,不能说清楚,却最是自然。自然在下一刻逝去。“小骨听师父讲授香谱,不能分心……”
他心中一痛。小骨是总怕犯错,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当作必须完成好的任务。她以前也谨小慎微,但是欢乐又勇敢,终是师父伤她太重……
“小骨,并非每做一件事都是为了完成修行功课。一花一石,都在心性。玩赏之际,游艺之间,人心更绵密善感,更包容耐受。小骨,玩物亦可养志,顺着自己心意来,不纵意乱为,并不是苛刻到不允许天性的欢乐游戏。你可以分清界限。”
师父说清楚了么?你以前分得清,师父也没有和你解释过。师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
这也不在解释。她是担忧太多,不能自信;思绪也太多,难以厘清。
“师父,我分不清……”小骨害怕的声音证实了他的观察,加剧了他的害怕。她害怕,所以要继续和师父说。“我每次坚持的,都是错的……”
“小骨,慢慢来。犯错也不可怕,你每次都改正了。你可以做好。”
他言语中有痛意。他知道,犯错不可怕。他更知道,这些过错带给小骨多少苦痛,改错又是如何苦痛的过程……但是小骨,该犯的错,该吃的苦,师父也不能为你避免。师父知道你可以做好的!
“请师父指点小骨!”小骨切切地望着他。问的这一刻,她又相信了师父的妙法,欣喜又安宁。
小骨,师父没有妙法。师父这也是常法。但师父和你说,师父和你一起来,好么?
“小骨,你要定得下心,慢慢体会。比如你刚才问师父要如何做时,那一刻全心一念,只在改善,并无怀疑。”
“师父,是的!那一刻我心中宁静而有力,但是……很快就过去了。”说完最后一句,小骨虽有懊丧,依旧带着发现的欣喜。
“小骨,那一刻你心无成见,目光敏锐,随时发现门道,就一力去施行,所以心中安定,力量自生。”
“那是……因为我相信师父!如果是自问,就会将自己缠进去……”小骨费力描绘着心中理不清的乱麻。
“小骨,你自己能让自己定下来了,才是真的定下来。师父给你的定心,不能长久。是以你反反复复,不是因为你不能相信师父,却是因为你不能自信自足。”他换了口气继续说,“但是,你每次在师父这里安定下来,其实也是你自己的心力。你不要否定自己。”
小骨听得认真,目光沉入深思,这令他安心不少。
“那师父,小骨现在还需要师父教导,不是师父说的那种不给我自由的教导,但是师父总要教导!”小骨大概也知道她没有说清楚,但害怕让她不得不说,说罢又更加惶恐地说出下一句。“等小骨有一天很自信了,师父也不可以赶我走!”
她说出最后一句话便哭了起来,哭声模糊了语声,但他听得清清楚楚,小骨也没有任何疑惑:“小骨还不懂师父说的自由是什么,但是小骨懂得,小骨不想师父有一天离开我,师父也不想离开小骨的!”
“小骨!”他骤然抓紧了小骨的手,触到小骨气息一紧。她手上被捏痛了,但没有喊出来。
他原本清晰的思绪混乱了,由此更加清晰。他以为他懂得,他只是懂得教化者的持守,他并不懂小骨的心!
“师父不离开,不离开……”他重复着小骨的话,是小骨教会他说这句话。
小骨说得对,你找到自己,你和师父在一起,这并不矛盾。即便你还没有找到自己,但是你从来懂得这师父不懂得的:为了珍重的人,可以付出多少!
都是你的勇敢和坚持,才能做天下人不敢做的事,才让师父留在了世间,师父才能找回你。
他没有说更多话,怕搅起更多风浪。
“小骨,歇息了。你今天退了烧,依旧虚弱。明日多睡半个时辰,只在书房温习,不用去院中练剑。”
看着她睡去,这一日的不安与寻求安宁,都隐没在黑夜。小骨不懂的自由,他不懂的珍爱。慢慢来,师父和小骨都慢慢来。
重要是,你可以表达。你的道心和玩心,你的欢喜和惧怕,甚至是你渴望消弭自我的迷误,你呼喊师父不要离开的直率。你可以说出来,可以和自己说,也能和师父说。因为你不再那样认定自己不好了,你生命中所有美好,便能渐渐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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