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人间至味【篇外：云深知处】

这个清晨，会开始新的一天。

每天都是新的一天。不比往日在绝情殿，时光仿佛不会流动，小骨一直在她身边用功和嬉闹。功课虽不同，欢喜不重样，那个孩子却总是一样地刻苦和欢喜。如同他那一片桃林，不开不谢，桃花常日在枝头，无始无终。

如今每一天都有新的困境，云山隐居的日子，比六界历练更不安稳。他曾经在心中许诺过多少次，找回小骨就要结束她的苦痛。可苦痛在她心上留下的痕迹，依旧让她与世界为敌、与自身为敌。在比绝情殿更安静的云山，她却时时置身风暴的中心。

但今日是有不同了。小骨开悟了许多。小骨每天都在长进。他时时会想，以前那个师父是不是做得太容易，交代一下功课，偶尔提点，就算是尽了责。

小骨，师父今天想到这些，也是因为要更多地将修行交给你。

“师父，这么快啊！小骨还没预备好……”

听到师父一次就交代了一个月的功课，还不可提问，时间要自行安排，疑惑也要自己去解决，小骨有些不情愿，毫不遮掩就喊了出来。

“师父，能不能迟些时候？”

“迟早都要来的。”他声音淡下去。不可一味逃下去。

“既然迟早，那迟也可以？”她灵机一动，偏着头看过来。

“迟不若早。你还没有时间感受畏惧，已经积累了经验。”师父这样做有理由，不是和你说笑。

“如果很困难，一个月都不能求助师父，小骨怕……”小骨低下头，知道师父有师父的道理，并不会轻易改变。她只能说出害怕。他心下一软。

“不指点你修行中具体的问题，但师父还是会看着你的。你不要担心。”

给小骨的是图示详实的和云剑谱，并不奥涩。小骨只是习惯了师父将功课安排到每日。她不知道，她是可以自行安排的，也应当如此。

第一天她很紧张，几乎不敢喘气，晚上是白子画催着她去歇息。一连几天下来，这样拼命地往前赶，让她有些感受失灵了。

这一日修行很是缓慢，她也没有觉出异常。

白子画看在眼中，暗暗担心。但这个过程，须是小骨自己走过。

再过了几日，小骨觉出这缓慢来，一看剩下的时间和功课，慌了神。这慌乱和开始的紧张有些不同，本来将信将疑的害怕，成了切实挫败的恐惧。她是记得师父的话，不能自己塌陷，总是苦苦坚持着。但这样修行已然有了扰乱。

小骨，不要怪师父不出手相助，师父要看看你如何调整，要看全部的过程。

其实你经历了整个过程，就会发现，只要不断去调整，修行上依旧会有所得，并不是什么也没做。从此，你也会自信些。而一切都经历了，你就会发现什么也不用害怕的。

这日小骨摆弄香料时间久了一些。她专注地盯着香炉，看那微微火光和缕缕青烟，突然一跃而起，翻箱倒柜地找起什么来，找到一半又拿起笔快速地记起来。她轻快地跑来跑去，眼中的闪光满屋子跃动。

小骨能不沉在苦痛，有所欣喜有所得，即便不是直接在功课上，也是很好！

师父终于看到那个不畏艰难、总是笑着应对的你了。来长留山的第一年，你学得也很艰难，却总是练功不断也欢乐不断。修行本来不是苦差事。

但现在毕竟是更难。最安宁的云山，可能是小骨生命里最困难的一段。

这日小骨练功时有些提不起兴致，只是压着自己用功。可手上一碰到香料，眼睛也就有光了。如此修习慢了下来，但毕竟没有停下来。

不能做得更好，但能坚持做下去，也是很好的事。

但小骨并不满意，他感觉得到。她也没有因为做不好就索性不做，她领会到师父教导的，努力在支撑着。

又过了几日，调香也不大能激起她的兴趣了。她每天只是完成任务般地去修行去玩耍去吃饭去歇息，修行一如既往，缓慢却前进，调香也无喜得，和修行一样成了有些乏味的事。

白子画知道这是最困难又最真实的时候了。

最是坦途难行。危机中会奋勇，热血激荡；提升时会昂扬，灵思涌现。但此刻没有什么能触发强烈的感受，平淡的日子里，容易忘了精进，也忘了欢喜。

小骨仿佛是一个食欲不振的孩子，不管对着什么食物，也只感到寡淡乏味，意趣阑珊。但她毕竟知道，即便为了活下去也要吃饭，依旧让自己拿起筷子来。

有一个早晨，她舞剑的风声突然不一样了。他知道，这套剑谱她悟到些门路了。

她之前有困难忍着不求助，此刻却立即寻到师父的眼神，喜形于色。他点头，欣喜不用掩藏。

这整日她都爱不释手地舞剑，香料自然是碰也不碰了，吃饭、睡觉、梳洗也草率了些，仿佛觉得这些都是耽误时间的。

小骨的作息和克制，确实有些弱，容易大起大落。这也是，他要求小骨自行安排的原因。

毕竟不会任何时候都淋漓酣畅，剑法继而也遇到阻滞，小骨有时会拿着剑发愣，不知道该如何练时，僵立在一处，任心中的怀疑和懊丧折磨自己。

这时叫她吃饭，她会很不情愿地来。半日无成，还被告知这半日已经过去，心中很是沮丧。即便简单如吃饭，她也总是一惊一咋，食不甘味。

但每次还是会吃饭，也还是会练剑，也总有那愣住的时候。时间在动，她却不动，脆弱的感受就涌上来了，及至醒过神来，发觉时间已经过去不少，愈发难过。这个时候白子画也很煎熬。

过了阵子小骨又把玩起香料来，过了阵子一切又失了滋味。

到了这约定之期的最后三日，小骨进入卓有成效的努力。虽是紧张，但眼中闪光，面色红润，望之而喜。

也没有时间去想做得不好了，也因为做得不是多好，但也毕竟是有所获的。

最后那日傍晚，小骨来汇报功课时，虽然第一句话就是认错，没有完成全部功课。但她并没有懊丧，大有尽力不悔、再来更进的斗志。

“小骨很是不错，先好好歇息。”摸摸她的头，示意她今天不再谈修行之事。

这其实也是他要和小骨谈的第一点。

次日小骨来请安，毕竟没有忘记请责。

“师父给你的功课，也不是每次要求你全部完成，而是给你一个方向，你好自行安排，尽力而为。须知你是活生生的人，会有一天修行势如破竹，另一天又举步维艰。你将修行也当作一件有生命的事便好，像和自己交流一样，和它友好相处，多少好坏按照不同情况去调整。这一次，你遇到不顺，甚至遇到无趣，你都知道不是去自责自弃，而是即便少做一些，做一些旁的事，也依旧将修行维持下去，这就很好。”

小骨有些惊讶，似有领悟，又毕竟不太敢相信：“师父……师父是见我无力调整，就……对我放低要求么？”

小骨越说越害怕，让她接受她离师父的要求太远，这也容易些。如果师父为此降低要求，仿佛就是她损了师父，她会痛苦异常。

他只能耐心解释：“要求本来就随你而定，关键是你将修行继续下去。水涨船高，水到渠成，不用凭空想一个要求。”

小骨思索着，有所得，却也依旧有几分难过：“师父，我知道你待小骨好，待小骨太好！你知道我……境况很糟，你虽然是这世上最完善的人，也会容忍我的各种不好，想方设法让我修行！小骨……小骨一定会更加努力！”

小骨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轻轻抚着她的发丝，却没有抱住她。轻轻地说，没有一味肯定她。

“小骨，你太紧张。其实世人最难的，不是在灾难中创造奇迹，而是在寻常日子里坚持看似简单的法则。所以师父让你自行安排和调整。你若在短时间想着，你定要如何，为了师父必须如何，这在短时间是能支撑你的。但是时间是最有效的考验，时间长了，一种激切昂扬就要消去，一个人本来的样子，生活本来的样子，最终要呈现。本来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日子，都是芸芸众生，都是寻常日月，会有软弱无力，会有昏暗乏味。而一旦你待之以寻常，你心中强大坚韧的那一面，和时光里的美好永恒，也同样会呈现出来。”

“我有点明白了……”小骨用力地回忆着，“确实是有一段时间，好像什么也不太难，但也不大有成绩，我都不知道我每天在做什么，有什么意义或有什么意思，只是起来了就修行就用饭就修行就用饭，之后又睡了，第二天继续……”

小骨很诧异地回想着这一切，连连摇头。

“小骨，正是这个时候要坚持修行，人要学会过寻常日子。人间只有修行好，天下无如吃饭难。修行是生命最高的意义和最大的乐趣，但依旧是在寻常日子里，就如凡人日日要吃饭一样，很容易厌倦，觉得没有意义没有乐趣，这却正是意义和乐趣。”

小骨睁着明澈的大眼睛望着她，如同一个从未见过世界的孩子，听到关于这个世界的道理。她点头，继而摇头。

她是有些不情愿，想要争辩，“我……我还是希望会有更光明和完善的存在，师父就是！师父的修行一定不是凡人这样的！虽然我做不到，但是可以仰望师父啊！”

小骨仰头看着他，泪水中闪着的光亮，比星光更执拗。白子画为她拭去泪水。

“小骨，师父只是比你多修行一些年岁。多一些年岁，更是看到许多个寻常日月，修行不过洒扫，进退、应对，日复一日。”

“但是……”小骨还有想说的，那就一定让她说出来，“但是师父和我一起修行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师父的教导，我觉得意趣盎然，同时又十分安心。可是我自己去修行，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小骨垂着头，他觉得好笑又心痛。你希望，师父带给你的某些瞬间，成为你生命的每一个时刻，这师父也做不到。

“小骨，修行的本质是自修，在你的自律。若变成师父的规定，就不好了。不论是师父给你制定规则，还是你将自己划定在师父的规则中。你自己也说了，你真正困难的时候，师父也帮不了你。这一个月中，你也有找不到动力的时候，你也并非一心想着为了师父而努力，你每次都是自己走过来的。你只需看清楚，你走过的路。”

师父想和你解释，但解释得很笨拙。

“但是自己修行没有意思……师父就不能……”小骨言语失措了，却努力在说，“师父以前不是……师父以前处处都管着我……现在这样，我还不习惯，好像失去了什么……这一个月，最难的确实是有些日子，不能从师父这里汲取无尽力量了，更多不是艰难，而是百无聊赖、全无动力！靠自己去支撑，没有师父支撑着那样光明无尽和感人至深！”

小骨眼中重又闪烁着光芒，却已是水色的亮光。

“小骨，即便师父想，师父也不可能支撑你时时刻刻的，你终究要面对这本来的人生。”

如果是错的，不是师父不能给你，而是师父无力给你。

小骨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心里的难以割舍。

“小骨，我们停在一处的时候会想，并不想走下去了，现在这样就好。其实你感受到的已然不是现在，因为现在也是变化着的。你只是奋力想留驻你的想象，却可能在现在就失去许多美好，就如时间太长，你找不到为师父去修行的纯然满足。但你若继续走下去，就会发现曾经的美好有着更丰富更深刻的延续。”

小骨，师父多说一些以后的事，你会愿意走下去看一看的。

“真的么，师父？”小骨饱含泪水的大眼睛期待着，“有一天小骨……接近一点师父的境界，会看到修行本身的更多欢喜么？就不会……经常被这些灰暗的心绪纠缠？”

“会的，小骨。师父这就想和你说一点，如何用修行之心生活。”

小骨破涕为笑，重重地点头。她任何时候都可以很快放下苦痛纠缠，这让他心头一轻，阳光朗照。

“小骨，你看这白色，没有任何色彩，十分单调，但也可以是所有色彩。所以说绚烂至极，归于平淡，正是人间至味。你学会去感受这种没有任何增添的美好，不一定是山河壮阔才是自然惟一的美好，一丘一壑，一样蕴藉天地；而平日的生活里，一啄一饮，也是修行日课里的回甘无穷。”

“所以师父的白衣胜过世上五光十色！”小骨欣喜若狂，高声喊了出来。

师父没想到你最终还是想着和师父的关联。

但这些最寻常的美好，甚至诗境，师父是可以和你一起去领悟的。以前，师父没有觉得美好，只是世界应当如此罢了。是你带来了色彩和欢笑，师父才会去品味平淡中的滋味。

“小骨，师父和你一同修炼。但在这之前，师父要和你强调两点。”

小骨欢喜不迭地点头，听到师父要和她一起修炼。

“小骨，惟独有两样是不允许的。第一是，你可能会有无力专注的时候，需要停一下，这是可以的。但你正在用功的时候，绝不可分神去做旁的事。”

一旦开了这个先例，之后就不容易专心做事了。做事的时间可以不长，但一定是专心在做的。

“我……我尽量做到！“小骨有些心虚，急忙答应了。

小骨，这里不允许犯错。恶习养成，积重难返。

“这件事，没有余地。师父是不会认可的，你也不当纵容自己。”

“师……师父……”小骨慌了神，“师父，知道了！”

知道就好了，你就不会犯错了。

“第二点，你会有一个时刻全然不知道如何做才好，也仿佛走不动了。这个时候，无论做点什么都好，修行也好，玩耍也好，歇息也好，切切不可反复纠缠那心中不知如何是好的心绪，不可让各种灰暗的念头趁虚而入。”

小骨一惊，很郑重地点头。

摸摸她的头。这两点你做到了，就很有力量了，不管是困境，还是乏味。但并不乏味的。

牵着她的手，来到书案前，研磨的节律，散开阵阵特有的芳香，飘到展开的书卷中，余韵悠长；来到桃树下，还有些生硬的一招剑式，剑划过湛蓝天色，凝伫的一刻，桃花悄然飘落；来到水井旁，你一上一下地转动轱辘，发丝和衣裙轻柔地应和，水声汩汩，洗净你明眸，为你的笑声伴奏……

尽皆寻常，师父也不能许给你每一个日子的极致光亮。

你不要去渴望和强加更多的意义，又为那些意义的难得易失而患得患失。只是观照本然，每时每刻，也是宁静而优美。修得安宁，修得欢喜。发现每一刻的诗意，在每一个细节和着自然的节奏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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