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小骨这有许多疑难,都想请教师父!”
小骨刚尝到了修行的节律和喜悦,就生出了要梳理所有疑难的雄心壮志。
以前记下的那许多,总共也就和师父探讨过一回,还是抄门规引起的。不用引起,她心中就已经有很多了,是过往苦痛留下的,也是向往光明美好的心自然要生出的。
“小骨,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于修行之人,你每时每刻所遇,都在提示你问题和解答。甚至不急于看这些记录,认真去应对每一次所遇就好。但你记下来,更有的放矢,也是良方。只是不能急,我们一次试解其一,好么?在修行之后。”
小骨求知若渴,终是可贵!但他也要负责,指出她每一次偏差。其实每一次偏差里,都有她心性中的熠熠闪光。
“师父,一日能解答一个么?”
“小骨!”禁不住想笑,却还是沉下声来。“为师才说不要操之过急,一日尝试解答,能解答则解答;不能完成,每次的努力也如溪流入江海,终究能汇成水势,不是徒劳!”
“那今日解答什么?”小骨不依不饶。
“小骨最急切想解答什么?”这个问题,本来就当问你啊。
“什么都急切!还是师父说一个!”小骨,你是认定了什么,就一条道走到黑?就算淘气和任性,也要这般?
“师父又没看你记下的,如何知道有哪些?”他看着小骨,不慌不忙。
“师父难道要看了我记下的,才知道徒儿有哪些困扰?”小骨更是对答如流
小骨……你这是给师父出难题么?这题目虽难,却是合理。我是你师父,自当了解你。
“你先去修行。”我是你师父,也自可指出你此下当为。
属于你的问题,适时都会找到你。这却不用我安排,看你近日机缘就好。
机缘其实有定,他走出房门第一步,就明白了。
“幽若,出来。”他出声时已封闭了屋内的声音,不让小骨听到。
闯入云山结界,是你的本事和用心,这般聪慧和坚持,不怪和小骨是一路人。但你还想在我眼皮底下躲躲藏藏?
“尊上,幽若出来了,你让我师父也出来罢?”
幽若跪在他身前,和小骨一般。这机灵气,也如出一辙。可是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他想也不用想。不是就不是。
你是和我谈条件?小骨现在还不能见你。
“回去。”只有两个字。
“尊上,我回哪去?我师父、师祖都在这里!”幽若说着说着就轻轻喊起来,喊着喊着就噙着泪水了。
这孩子确实是依恋小骨,时时刻刻都想着小骨。在他不能给小骨温暖的时刻……看她跪着同自己争论,恭敬又固执,俨然就是他的小骨。禁不住要和她解释。
“幽若,听师祖的话,先回长留山。你师父能见你时,自会让她见你。”
“我师父为何不能见我?”幽若在他脚下挪动了一下。门前这石子路,真是折磨人!可是幽若哪里怕吃苦头?你们都是……
“你起来罢。”
还没来得及说下句,幽若几乎就跳起来,站在他身前,揉着膝盖。这都没什么,主要是这个架势,大有今天赖着不走之意。
不走也得走,我几句和你说清楚。
“小骨还在恢复中,还是个孩子,做不了你师父。她不记得以前,你就不要扰乱她了。她恢复好,记起你,自会让你们师徒相见。”
“尊上,我师父一直如此,才不要长成大家认定的样子!你自己也知道的……你还不是作主将我收入门下?我……我如何会扰乱我师父,我只会帮她恢复,帮她记起!”
“暂不用你相帮。”
白子画背过身去。都要你来评论?评论你师父,评论我。
但小骨……他确是还没有看着她长大过,还没有走到这一步,就被命运的残酷,就被他的残酷,摧毁了。
别人希望她成为什么样子,他从来不在意;他将小骨带回自己身边,就是希望,小骨能长成她本来的样子。可是,小骨只是被扭曲了本性,成了本来绝不可能成为的人。而今日,他为小骨做的一切,都真的都对么?
每一天,旧的难题还不能解答,又有新的,永远不能预知最好的选择,时刻都要做出选择。不让小骨见人,要为小骨决定一切,是否比上一世,更加专断?
可是幽若……幽若是小骨的徒儿。小骨现在,能接受自己有个徒儿么?
“师父,师父!”听到幽若大声喊起来,要去敲打门扉。被他的结界弹得后退一步,坐倒在地。不及爬起来,就掏出怀中一块翠碧的玉石。你带龙勾玉来闯结界……真是无法无天!
“师父,师父!”
这个声音却是从屋内。是小骨。
白子画手忙脚乱,对幽若施了一个遁形咒,小骨将对幽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小骨兴冲冲跑过来,寒风中吐出的气成了白雾,更衬得小脸红扑扑的,顾盼流转,预示了冬去春来的生动。
和方才那个捧着一堆纸片、想着疑难的小骨判若两人。其实也是一人。
你现在,是遇到什么大难题,还是想到什么鬼点子?
“师父,师父!小骨突然想师兄、师姐他们了!他们走后,又是小骨一个人练功、一个人玩,好烦闷啊!”小骨撅着小嘴,偏头不看他,却是牵着他的衣袖。
这就是你的问题?一时缠绕心智的,是常人活过一生都不会触碰的疑难;一时满心怀流露的,是世人刚成长就失去的真纯。
“那小骨想要师父再给你收个师弟、师妹么?”原意是逗小骨玩,想小骨一定要着急要难过。可他说出来时,心中却奇痛无比。
师父身边,如何还能再有他人?从不曾有,从不会有!
“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小骨死死往他怀中撞,他心中的痛,痛至虚天,此刻才落到了实处。你在就好!是痛都好!
“小骨……师父……说笑……”战战兢兢吐出几个字,战战兢兢抚摸她发丝,都是破碎之痛。
“师父,你不可以说笑!师父,你发誓,你发誓!”小骨奋力从他怀中抬起头,睁圆的眼睛有放大到极限的痛苦和坚定,泪水如满月将溢。
“师父发誓,师父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只有小骨一个徒儿!”
小骨,这个誓言,和你的神谕一样,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失不忘,不离不弃!
小骨笑了,重又笑得轻盈,泪光晶莹流彩。你透过泪水,是看到彩虹的斑斓么?那么多伤痛,师父一句话,你就可以轻易原谅?小骨……师父宁愿你许久不肯原谅,让师父先为你做更多!
“师父,说好了你不可以收!那小骨可以收一个罢?就一个!”
小骨将小手伸出来,认真地看着那个“一”的手势,然后看着他。这种孩子的认真,如身前的比划,天地只在惟一,晶莹剔透,完美无缺。
先是心中感动,之后才想起幽若,听到幽若的欢呼喊叫。之前没有听到,不知道是幽若看着小骨怔住了,没有出声;还是他自己看着小骨怔住了,没有听到。
“你想收徒,你打算教徒儿什么?”他总算反应过来。幽若和小骨同时提出,是否真要考虑一下,让他们师徒相见?
“师叔也没教徒儿什么罢?”
小骨重又偏着头看着,像是找到了好的依据,有恃无恐。你说的也是事实,但是不是更多去自求,却是更多评说他人,还是评说长辈……罢了,今天不训话,幽若在。
“不教徒儿,又收徒做什么?”他声音已然沉下来。和小骨逗笑的心思渐渐去了。收徒是多么重大的事,你知道么?
“小骨想,”小骨倒答得轻松,还好奇地看看他,全不受他情绪感染,“就收个和小骨年岁、性情都相似的。小骨绝对不摆师父架子,不和师父你一样!平日里,我们一起修习一起玩耍!”
摆师父架子?师父难道是有意摆架子?是需要管教你。师徒是实,不仅有其名。你和幽若,有师徒之名,却是没有管教之实。
“若你们两个一起不务正业,如何是好?”
“师父不是在么?有什么过错,师父一道管教!小骨还不如师叔贪玩呢,师叔的徒儿不一样修成了仙身?”
白子画皱眉,又去评说师长,为师不得不说了:“小骨有了徒儿,不可再如此轻慢师长。”
“这么说,小骨是有的!是不是?”
他心中一震,如何说话这样不小心!小骨这样聪慧,说无记忆,对过去却有感受,这就猜到了。震颤间,眼前世界消失又重现。小骨站在他面前,泪流满面。
他看得见、看不见的世界,从来就只有小骨。抱住小骨,轻声安慰她和自己:“小骨,一切适时会有解答。相信师父,好么?”
怀中人只是点头。迷惘和惧怕越多,看着他的目光,就越单纯和有力。
“去做功课罢。”拍拍她的肩。你肩上,不要有太重的负担,不要过忧,对过去未来。
他想要背过身去,衣袖却被牵住。小骨……
“师父,你在书房陪着小骨,好么?”
脆弱的时候,你需要师父陪着。冬日风雪,屋中干燥。他心中湿了,却是暖的。
他点点头。牵着小骨发凉又发热的小手,想着今日书房的炭炉,要生得暖一些。
“尊上,你看幽若来得是不是很是时候?”幽若很得意地往小骨身边一站。
“上一世,小骨想到要收徒,到收你入门,中间间隔了好几年。”白子画也不看幽若,只是看着过去,静静述说过去。小骨现在很安静,你不要喧哗。
“什么!你还想让我…… 让我们等好几年?”
幽若全然静不住了,不顾他在场,对着小骨大喊大哭,也不顾,小骨并不能看到听到。
看不到听不到,就感不到么?
“师父,我如何……心中有很不安的感觉?”幽若喊了小半个时辰,小骨抬起头,惊慌和乱想,让她显得很是虚弱。
他心中何尝不乏力?乏力到痛楚。师徒情深,就许他思念小骨,不许幽若也日思夜想,甚至……小骨和幽若,也是灵犀相通!
“小骨,不要怕。当你更坚强时,就有新的考验。”拍拍她手臂。
你更坚强时,师父在为你安排考验。
“幽若,师祖理解你思念之心。但你也看到了,小骨没有预备好,她自己还深陷困境。你现在见她,扰乱她,是对她好么?”
“我……我……我不会扰乱我师父!”幽若看着他,低下头去,失了底气,但轻轻喊出的那句话,依旧坚定。
我知道你会的。你既在意她,一定事事都以她好为好。但你未必知道,小骨现在需要什么。
三人中,再也无人说话。幽若坐在小骨身旁,一时哭,一时笑,都是静静地。
他刚找回小骨时,小骨还昏迷着,他也是坐在小骨身旁,一时哭,一时笑。
茶尽了,又会添上。墨干了,又会满上。杯常温,笔常润。炭炉会不住燃着,灯火会及时点上。
小骨,你会感受到么?师父也为你做的。
他感到,小骨感受得到。
晚餐时,多做了些菜。幽若却不肯去一旁用餐,一定要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骨。
不怪你如此。你才第一天看到小骨,我看了她几年,依旧时时刻刻,撇不开目光。
余光却还是看到,一块飞起的冰橘千瓣。
举箸夹入自己碗中:“要么拿出去吃,要么安静坐着。”
“对不起,很好吃的样子,我好久没吃过东西……我……我还是看着师父吃!”幽若眼中流露的,有些可怜,却遮挡不住,一瞬不停、看着小骨的心意。
很诚实。贪恋美味,更坚持认定。和小骨一般。
“我递了几个菜去厨房,你快去用餐罢。”白子画说得不容否定,却又软下来安慰。“不会不让你见小骨。来日方长。”
幽若夜里也不肯离开小骨一步。说是在小骨身旁入定。实则是看着小骨,才能安定。
“师父,我想喝水……”
夜里有时会听到小骨喊。她身体时有不适,爬起来又容易着凉。经他几番软硬兼施,她终于肯夜里叫师父来。不叫也会来,来了不免就要看着轻衫夜寒,心中炙烤,话里透凉。
法术再快,没有在身边快。
小骨迷糊着眼睛,已经捧着幽若送上的水喝着,才看到他赶来,仿佛是星夜兼程,风尘仆仆。
“师父,水杯可以先来,这是什么法术?”小骨依着他,身子在颤抖。她害怕的,不是一种未知的法术。
“小骨,最重要的,都不是法术。”
师父法术天下第一,在你身前,却是最柔弱之人,为你一息一泪而惊动;因此才是最强大之人,为你一言一笑而坚守。
幽若为你做的,也太多,不止是今天。这个小小女子,为了你也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小骨,你所感都不错,你之惧怕、扰乱、欣喜、期待,已然来临,你现在,预备好了么?还是迟一些时候……”
“师父,是我……我那个徒儿?”
你都懂。他也不否定。
“师父,我想好了。若非是于我紧要的,我也不会如此扰乱,更生惧怕。是我的,都要接受。此时既然来了,就见一见。我曾经不敢接受师父,现在不能再不敢接受徒儿了。师父总说,小骨要日有所进!”小骨轻轻说着,眸中深黑,透过昏夜,如同光亮。
冬夜寂静,滤去生灵喧噪。雪地必定洁白,覆盖人迹踩踏。小骨心中,暗暗纯熟的决定,一样安宁,洁净。
“小骨一直勤勉上进,师父很是欣慰。先好好歇息,明晨师父再同你说考验。”
小骨没有问,乖乖躺下。你自然懂得,自然有考验。
“你自己记下的疑难,自行去解答其一。要能自己说服自己。可以和为师探讨,不可找为师要答案。”
早晨小骨来请安时,他已经想好。何必为她出题,她本有要解答的难题。自内的诉求,更比自外的规定好。
“哪一个?”小骨抬起头来。
“你自己选一个。”你为何总要问我!
“师父答应要为我选一个。”抬起的目光看着他,一动不动。似是玩玩闹闹,你还是这般认定!
“你还依赖师父给你任务,如何为人师?”
他像是打了一场胜仗。这个题目,非还给你不可。本来也是你的。
真正的胜利,是引导你自主。并不是不关怀了,不引导了。但关怀和引导,还可以用更沉默、更深长的方式。天地化育万物,依其本性,有大美而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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