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不到……做不到……”
他知道还会听到小骨这句话。但她每一次的惶恐和沮丧,都如同新的毒汁,煎熬他的心。
“小骨,刻意去想专注也不必。念头会离开当下,可以理解。对自己过于苛刻,过多自责自弃的情绪,就不能从容坚定地做本来要做的事了。”看着她,要稳住她目光中的慌乱和逃窜。
“但是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她头摇得方寸大乱,泪水颠沛流离。
“小骨!”他唤了这一声。她这些日子的建造,不能因为一朝失措,就尽数崩塌。“你自己不坠落,就不会坠落。”
小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泪水淌了下来,眼前的迷乱却散去许多。
“小骨,不仅是师父如何引导和约束你,更是师父如何对你,你能内化到如此对待自身的修行,如此和自身交流,不然永远是无益的外在,干着急的他人。念头跑开了,很正常,温和地告诉自己。知悉此刻,就可以停止一个错误了。告诉自己,要回到当下的修行,并且,可以回到。”
这个意思,还是要师父再提醒。你还不能每次自己和自己解释。
“师父……”小骨又开始摇头,本来安实下来几分。但她是不放心的,因为这么多次重复那些困境,她要把不能的原因深挖出来。“我自己和自己,没有说服力。”
他点头。小骨发现了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自己无力说服自己,解决的关键亦是要自己和自己说通。关键,在你自身啊。
师父要暂时退开。
小骨的书册散落在地,他俯身拾起,安放在书案上。
小骨有些不解的目光跟随着他。他没有多看,回到自己书案旁。
疑惑升起时,无措不再能占据她身心。
小骨看着他,眉头逐渐拧紧了,四处看了看,低头瞥到了她在案头放好的书册,重又抬头看着师父。
他不让自己有任何反应。
小骨欲开口,却没有出声,有抬脚之意,却没有走出一步,只是眼中凝聚起一种气恼,仿佛委屈。他不禁又想笑。
眼中凝聚起的,也不能持续太久,她轻轻一跺脚,走到了他身旁。
“你……我……师父!”吞吞吐吐,声嘶力竭,胆怯又冲动。
“不要和为师说话。”他不从卷册间抬头,压低了声音道。
小骨急急吸一口气,睁大了双目,终于还是垂下头,退了回去。
东看西看,更是远远地看着他。
他不回应。
你终究不能在师父这里寻求解答的。
她大抵是再也找不出可以做的事,便想起和自己一样狂乱散落在地的书册,已经被师父捡了起来。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师父,师父终究没有回应。她有些失落地拿起书来,安心地看了起来。
他手中的笔停了半刻,又继续书写。
小骨始终没有抬起过头,气息愈发平缓了。
帘外日头西斜了,他收了笔,合上了书卷。
风有些凉了,他走到窗前拉低了竹帘。若非暴雨骤风,他很少会紧闭窗扉。
小骨浑然不觉。
“这是谁说服了你?”该歇息了,他现在可以和小骨回顾一下今日的修行。
走到她案前。她正猝然抬头,从专注中打断,她仿佛受了惊,遇到师父的目光再次低下了头。
“师……师父,”她放下了手上的书,升起的疑惑让她用心去寻思答案,“我不知道,师父什么也不说,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就……看书了……师父也将这些书给过我!还是师……”她好像找到了回答,扬起的喊声中也抬起头来。
他直接打断:“师父没有说过什么。”
“那……那师父为何要将书捡起来?”她有些胆怯地问。
“那你为何要看这些书?”他看实了小骨,让小骨无法沉迷在表面答案的心满意足。
“我……我不是没事可做了嘛!”她依旧想速战速决。
“没事可做,你还是想到要看书?你也可以出去玩。”可是你想也没有想过要出去。
“我……不会出去啊,我是……想修行的。”她说得缓慢,却没有怀疑。
她陷入了沉思。他不提示。
终于,她再次抬起头,眼中的欣喜安实了几分。
“师父,我懂得了!本来想要修行,有这一念就足够了。渴望自己能做到,怀疑自己做不到,那些都是多余的!”
他点头。你这是悟到了。但偏了你最初的题。也好。
“但是师父,我就不需要说服自己么?”
她马上又回到这个问题。她自己不回避,就不会迷失。
“你若有疑惑,才需要说服。但你刚才没有疑惑,只是一心修行。”
他也在想,有小骨的修行和有小骨到来之前的修行,有何不同。有了很多盼望,有了很多疑惑。最终,盼望不再需要盼望,疑惑也不会成为疑惑罢,小骨也会成为修行的一部分,和修行没有任何冲突?回来,他不可以走神。
“那我有疑惑时,如何说服自己?”
小骨不依不饶,如果没有找到当下所有问题的解答,她甚至拒绝好起来。
“小骨,你刚才已经作出回答。你再想想。”
“我刚才……我刚才仅仅是去修行,但也是我心里有这个修行的念头……也就是说,这个念头必须有,如果有疑惑……那说服自己修行的念头也必须有?就如……师父几年前教导的,珍重生命,不为什么!”小骨几回沉吟,终于仰起头看着师父,眼中的光亮透彻心底。
“自己和自己有说服力,自己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这要求,你首先要相信自己。”他看着小骨。
小骨有些心虚地看着他,心有所怯,却也不肯低下头,直到眼中的怯懦被锻造成了勇敢。
“你相信自己,就会有耐心和自己交流,也会允许自己一时做不到。一时做不到,是修行之常。立刻做到了,就是修成了。但修行不会一蹴而就,允许错误才能纠正错误。被错误和困境压倒,很容易,你一念之差就能做到,你以为这是退路,却会无休止地受到折磨。只有咬牙坚持下去,你才会看到出路。选择依旧在你,但你其实没有第二种选择。修行,不为什么,相信自己,也不需要任何条件。不要给自己这些条件和选择,你一犹豫,就要难以招架。”
他是不是急切地说了太多的意思?小骨的困境,山重水复,解释起来他也不时会迷失在繁杂和纠缠……幸而,他听到小骨清脆的回应。
“师父,我记住了,我……明白了,”小骨有些语无伦次,但显然是有所发现,眼睛中、声音里镀上喜出望外的力度,“我是总不能相信自己,所以自己的言语和行动会无力。总觉得相信不了自己,自己不好……这样问题就无解了,但相信自己和修行一样,不需要任何条件!”
小骨,正是如此!
“你不去徒然寻求条件和怀疑,就是力量用到正道了。从此,你要学会慢慢说服自己,自己多和自己交流。要是一直依赖师父,你对自己会越来越没有说服力。”
他很希望小骨领会,不依赖师父才能真正走出困境。今天点题了,便继续和小骨重申这个意思。
“师父……我每次想依赖你,可是,乱起来的时候,师父都未必能说服我……对不起……”小骨有些激动地说,激流间冒出一个又一个愧疚的泡沫。
他看着这些泡沫破灭,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又有一种必须说出的欣慰。
“你说得不错,师父也不能说服你,这不是你顽劣,而是师父本不能说服你,需要靠你自己。”拍拍她还在发抖的肩。
知道你被吓着了,但这句话由你说出来最好。你混乱时,师父并不能解决你的问题。每次师父能有所助益,是因为开启了你的力量。
“小骨,每次和自己说:回来,修行。不要急躁,更不要自责,对自己要爱护和引导,就如师父对你一样。你要一次次培养自己的力量,这才是师父能给你的教导。”
小骨安安心心地回去歇息了。他看着窗外夜色,心中在想,真有一天,只有单纯一念,不必去说服自己,那便更好了。
其实他不用担心的,因为是小骨,小骨会不断改善。他要珍惜此刻的好,她此刻艰难却奋力,足矣。
之后那整整一天,小骨都埋头用功。他感觉得到,她其实坐如针毡。大凡慌乱,她不是顷刻就能镇静下来。却是咬着牙逼自己看书,呼吸乱了,案头乱了,都不如心乱。
她是努力践行师父的教导,不断说服自己读书。可是更多时间都在说服自己,都在不能说服自己,书没有读进多少。
她会失望,才领悟的道理,实施起来却处处碰壁。
看着她煎熬,煎熬也不向师父求助,知道她是想先尽力。不能打断她,但视之何忍!
总算这个白天过去,他暗暗松了口气,又提起一口气,再无多想,牵着小骨,上了那桃树。
“师父,我整日都在按师父说的尝试……”
才上了他们的树,怀中的孩子就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一个白日的紧张和缄默,顷刻能释放。
“小骨很用功。”摸摸她的小脑袋,温柔的月光下,树枝更柔嫩,她的发丝也更柔软。
他希望说得更轻松些,但不管小骨说什么,他都要应的。
“但是师父,我觉得好难啊……”
他感到肩上紧了,是一双小手,暖暖的,软软的。这轻轻一颤,他也心头一暖,心头一软。
但他同时感到了,小骨手中和心中的坚强和僵硬。坚强是好,但你不要太紧张!
“小骨,和师父说说,是何处难?”他轻抚着她发丝,从装满疑难的小脑袋,到垂落发丝一样细弱颤抖的脊背。
“我不断和自己说,可自己越来越焦躁,和自己说的那个声音也越来越焦躁……”
不顾吐词不清,呜咽着哭声,相信师父都能听懂,都能解答。
这样的信赖,依旧有几分依赖,让他心头泪水灼热。
“小骨,你知道为何如此?”
小骨一怔。她是立刻就懂得了这个问题的重要,也一如既往地相信师父能够解答。担忧终于能卸下,不顾一切地哭了起来。
他紧紧抱着小骨,心中泪水流得太疼痛,若不是抱着怀中的人,这疼痛要茫无边际!
浑身每一寸的痛楚都在释放,这些日子小骨太难熬,他看着太难熬。
“师父,我哭过了,我该回答师父的问题了!”
声音从他心中传来,因他抱在怀中,因他放在心中。这个声音让他有几分惊几分喜,带着恭谨,带着顽皮。她能说笑,因为她在积极解答难题。
他如何痛得如此脆弱?好容易坚持到这一刻了,对自己的困境小骨能够奋力过、痛哭过、谈笑风生后又继续求索。他破涕为笑。
“小骨来说一说。”师父说那么多,也都是为启发你的。
“我是……还是师父说的,我不大相信自己,所以自己和自己说的话,自己习惯了不当回事,这个习惯很强大……我总觉得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很恶劣,其实首先是和自己关系不好。但是要好起来还真的不容易。不过,小骨找到了方向,对不对?”
小骨说得很急,似乎怕纷乱的思绪中,自己刚找到的又会失去。但说出的就能松一口气。仿佛只要说给师父听了,就再不会遗失了。
“小骨是找到了方向,”他尽力说得慢一些,让小骨能喘口气,“小骨也知道,最重要的事,看起来都很平常,不会立竿见影,而要水滴石穿。”
小骨在他怀中点头,泪水不断给他心怀注入温热,她是哭这修行的艰辛和美好。他只想抱着她,让她痛痛快快地哭。
“师父,你再和小骨说一说好么?那些小骨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想听师父说一说。”
泪水洗得这个声音如此干净和柔和。
他懂得的。你愿意听师父说,也不全是依赖。师父也愿意和你说。如果是一个人修行,会是多么单调和乏味!
“小骨,记得师父刚带你回来时么?你那时是一句话也不愿听师父说,一句话也不愿和师父说,那时师父也很难和你交流。”
想起那时的小骨,满心怨愤,无力求生,和世界、和师父的联系都是荆棘和烈火。那时,师父做梦也不敢想,能这样将你抱在怀中!
“师父……”是小骨哭声中更加温软的两个字,雨过天晴,是一句更美的话,他熟稔无比,“谢谢师父!”
她从怀中抬起头来,眼中的光亮是星辰永新的美好。
“师父你可以和小骨说一个长长的故事的,从师父带小骨在云山安家开始,甚至更早……”她停了一下,大抵感到迷惑,但很快又放下了迷惑,“但师父没有说,师父都做了!师父做的这一切,教导小骨如何处理和自身的关系,也要像师父待我一样!”
“但是……”她高涨的喜悦忽而一转,“但是小骨哪能做得有师父这样好!”
在她跌宕起伏的心绪中他悬着的一颗心忽然笑了,正色道,“小骨,师父做得不好。师父只是想爱护你。是你体会到了师父的用心,所以不论师父做得好不好,你都愿意和师父走近了。你只要理解师父的心,也好好爱护自己,你会渐入佳境。和自己的联系恢复了,你的人生也就美满了。”
小骨点头,安然,厚重,是生命的饱满充实。她重新单纯得和一个孩子一样,热爱就投入,奋力就信赖。
“但是,师父,”她洗净含笑的声音一响起,他就笑了,轻松自在中,她总是灵动多思,“修行真的是人间大幸,可是那些不能修行的人,岂不是很可怜?”
小骨刚得了自己的一份,立刻就关心起天下人来。如此思绪跳跃的一问,让他欣喜,也让他心许。
“也不是……谁都和我一样,有师父教导修行。”小骨声音如何小了些,低下头,像是守护心底的秘密珍宝。
“小骨很善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善缘的,也有这样的善心,都是可以修行的。”
慈愍之念,让他也能看到这个世上最美好之处。在小骨到来之前,若是想到这个问题,他心里没有这样多的温爱罢。
“但是,不是啊……有的人生活越来越糟了,为何就没有修行啊……”
小骨是很认真地要兼济天下,一个开场白,于她不够,她需要看到全部的篇章。但是,这为时尚早。
“小骨,师父以后带你下山看看,你会懂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原因,是障碍,每个人都有需要突破的障碍。修行的机会给每个人,每个人也要能突破障碍,去珍惜修行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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