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惧怕和美好的两端【篇外：云深知处】

那夜在树上，他仿佛是走进了一个梦，走进了小骨的梦。

她渴求他毫无保留的理解，心中每一丝委屈都要得到解释。他非神明，他也照料不到小骨小骨所有的感受。但他会像一个常人一样，如果很爱护，如果很珍重，那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倒是小骨，师父要谢谢小骨，小骨没有怨师父不能领会不能照料，小骨总是看重师父的心力，一个不能周全、也会犯错的人的心力。

她又如此自求，在师父跟前，有无尽的自责，永远要跟随师父，却永远跟不上。为此她甚至渴求师父的严酷，渴求消弭了自身，融入师父的完善。他并不完善，求真向善之途，他和小骨一样，要面对不足的自己和不安的世界。他不能假饰成完人，用苛责严刑置换她受苦成长、破茧成蝶的过程。小骨一知半解，也不情愿知解，但是他不能扮演那个不应当的角色，剥夺小骨的灵魂和惧怕，她只能护着小骨的心，陪伴她每一个惧怕的日子。

小骨宁愿他在严厉和爱护的两极，可以全然支配她的命运，可以全然进入她的心，没有这世间的许多含混和残缺。但是，师父都做不到，师父也是人，只能教导你做人，陪伴你的人生之路。

今晨走到院中，看到第一缕阳光轻轻描过山色，却发现仿佛是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此刻才梦醒。

这也是他的梦，他曾以为他无所不能，和小骨幻想的一般。

这也是他们共同的梦。不管曾有多少颠倒错乱，却也是从完满幻境走入真实生命时不可避免的依依不舍、执迷不悟，非此不能舍而后得，不能执迷终悟。

何况，在你之前，绝情殿的时光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众生的苦难纷杂，没有生活过的人，不能感受，仿佛是看不清更记不清的梦魇。

天色依然晦暗，桃树下剑光穿梭，映着她清明的目光，沉淀着月色的温柔，积蓄着朝阳的力量。光亮流转，他静静守望。从来，不是师父为你预备，等候你出现。从来是你，将一切世间美好默默演练，直待师父到场。

是的，当然是美好。即便你误以为师父是世间美善，你向美向善的纯粹之心，必是美好无疑！

“请师父早安。”比第一声鸟鸣要早，轻细的声音在一片清澈中直达他心底。

他不曾听过另一种声音，也再不能听到世间万籁。以前，他的世界没有声音，没有色彩。以前，没有他的世界。

桃花满地满天浅淡，轻笔勾描的小小身影成了他眼前全部的风景。

“小骨起得早……”他却语促，赞许一句也不会。他一向吝惜了赞美……

小骨却也不会答，轻轻地笑起来，声音里没有一丝杂质，和笑容一般。

“小骨，这一式练到这个地步，已是不错，我们接着往下练。”

他说完就有些害怕，怕她又要执拗在这一式。却见她收了剑，躬身一礼。他没有看到不情愿。

这一日练了三式，于小骨而言，很是不易。她好几回在抹汗，却没有畏难。更多回听不懂师父的解释，问了一遍又一遍，不曾厌烦。

“小骨，和师父去厨房？想吃什么好吃的？”

她今天如此勤奋，如此辛苦，师父可要好好犒劳！烹制食饮本来是她喜欢的，她会愿意和师父一起去？

“师父，恕徒儿扫兴……我想再练一会剑！”

和昨天一样的话，今天说出来，却不同。昨天是赌气，今天是积极。

“那小骨想吃些什么？”

“师父，今天可以煮鲜鱼汤么？我还想……吃这桃花瓣制成的糕点！”小骨小声说着，似怕他不能许可，又切切期待着。说到桃花时，眼中一闪一闪的亮光更焕发成五彩。

烟火燃起的温暖，水雾蒸腾的甜香，满是小骨的气息。透过烟火水雾，看到小骨舞剑的身影。她反反复复，在练师父说练得不够但暂且放下的那式。

每练一遍，她都会停下来思量一番，比划一阵，并不是一味反复。小骨现下有了对修行节奏的把握。她本来可以，只要不执迷。不，小骨不会再执迷！

次日清晨亦是，晚饭前亦是。小骨愿意少睡一些，少玩一些。半月来不曾间断，那一式确有长进。长进的不仅是那一式。

小骨仍是执著的，不然又如何是小骨？但小骨知道了执著是为了做得更好，而不是不能做得更好时，用心中希望有的更好和现实赌气。

“小骨，手上用力错了。”

“小骨，自己想想如何求解，师父不给你答案。”

“小骨，口诀就错了，后面如何能对？”

他提醒了自己许多次，不能太苛求，可如何每次就说得直，甚至说得重。

仿佛是出于一种习惯，以前就这样教导小骨修行。只是偶有提点，极少帮助。一旦有偏误，绝不吝言，做得好却视作正常，并无赞许。

小骨却次次是躬身道谢，认真思量师父的话，努力去纠正。

她不比以往，有时不能懂，是真的不能懂。师父说了要自己想，可她苦苦思索仍无所得，还是来问师父。

她很怕师父，不敢问；却更怕自己学不好，不敢不问。

这便是拜师前的那个小骨，不顾困境，不顾刁难，尽最大的努力。也是拜师后的那个小骨，一样地刻苦，一样又单纯，修行里没有得失。

但是他不禁害怕。越是好，越是怕，怕好景不常。

不知是自己的心念，还是小骨的，他总感到虽是晴天丽日，随时可能笼上一层阴影，看小骨投入和欢喜，也仿佛有不真。

五行术他一直想延迟到更晚。上一世小骨尚且举步维艰的五行术，这一世要如何困扰她？

可小骨这些天愈发上心，却是提前了那个日子。

“师父，请你再说一遍！”

“师父，徒儿还没有理解，对不起……”

“师父，昨日的功课弟子没能完成，请师父见责。”

…………

他没有想到会这样难。或者说他想得到，但是没有体会过。上一世她五行术入门，还是在拜到他门下前，他没有手把手教过，也知道她有多少次起早贪黑，有多少次硬着头皮请教，挨过多少训责。到绝情殿后，她背诵了一年的《七绝谱》，之后已初具基础，他只是给了一本生涩的书，让她琢磨习练，不许求教，不得间断。做师父最难的一段，他不曾体会过。

“小骨，你天赋异禀，五行兼通而不偏属其一，是造化奇迹。但由此你不能专修一术，而习练每一术，都有更多艰辛。”

小骨看着他，大眼睛闪烁惊喜，透明得不可见，仿佛要失去，如此脆弱。她不敢确信也不敢怀疑。

他从不曾和小骨解释的，那时她受得住困难，却也未必能理解。现在她思力优胜，却行路艰难。师父不能和以前一样应对。

“小骨，师父和你尝试一个最原初也最有效的法子，我们到这世间寻找万事万物的五行，从中感受，以助习练。”

小骨抬起头来，眼底清亮一滴，映照双颊荷花初绽。她欣喜有克服的法子。这个法子，还很有趣。

师父也想带你多走过一些风景。你的困难，是给师父陪伴你的机会。

“小骨，这五行之中，你且选一个你最想开始的。”

不如，就当这一次次艰辛的攻坚，是不会散场的生趣游戏！

“师父，我想……我可以从水开始么？”

小骨，你如何立刻就会想到水？你是记得？

看着她大眼睛蘸满水色，清澈得没有沾染过人间，如何又记得人间？可这清澈无穷无尽，又仿佛一切都懂得。

“这正是师父的五行属性，师父正好教你。”他沉静地说，欣喜化作郑重，如天地本然。

曾经是你问师父这个问题，为了拜入师父门下。

“是……这样？”小骨很惊讶，不知道惊中有没有喜，可能是惊讶太重。

他点点头。不管是惊是喜，他都要镇定。

“师父……你说我五行不属其一，我不知道……我知道之前，还以为我属性是水……”小骨不解地喊出来后，又垂下头。“可水系我也练不好……”

“小骨，你不要难过。五行术对你格外艰难，但不是因为你天资奇逊，却是因为你天资奇佳！”

“师父……我不是不相信你，但你这句话……”小骨轻轻摇头，泪水流出来。她希望师父这句话是真的，但是不敢相信。

“小骨，别的方面，师父没有说过你天资好坏，但五行术上，你确是拥有常人不曾有的禀赋。等你融汇了五行，就知道师父所言不虚。”

“那我要快快练好！”小骨是找到了重要的东西，要确信自己能够把握。“师父快些教我！”

小骨，不用这样急的。师父陪你。但他没有说出来。

小骨想快些拥有，她太苦了，等不及。不要和她说快不了。诚然如此，她亦知悉，不用他来说。

“小骨，你端一盆水到院中。”小骨似乎没听见，眼中光芒变幻，不能停歇。他亦开怀，又轻唤了声。“小骨！”

“师父！对不起，我刚才……我是太高兴了！”小骨一惊，刚才的光芒依旧闪动。

“小骨的开心事，和师父说说？”是因为师父说她五行上的禀赋，她如此开心？

“师父，我……我从来不知道我有什么长处，师父总是说我受了苦所以资质差。可是师父说起我的五行属性，我终于发现我还有长处！”

小骨眼中泪花随着欢笑闪动。他知道的。及至听到，依旧动容。

小骨！你不断在用功，还不断听到师父指出不足，你不断地认错和改错，没见你有怨言。但你突然听到师父说你的长处，你如此欣喜若狂！

这些昏暗中看不到自己光点的日子，你何其煎熬！你每每感到师父的不满，你甚至期求师父的苛刻，是师父的不是。只是直面直言，你的愿望，你的困境，师父没有教会你……

“小骨，你有太多长处，但你认不清，师父要教会你认清！”师父如何仅仅教会你认错！

“不，师父！小骨害怕，小骨不好……你要多多管教小骨，小骨才能改得好一些！师父上回管教了，近日小骨修行长进了，小骨不要回到以前！小骨没有怨师父，小骨会改错。如果小骨不肯改，师父你不要宽容！小骨说怪师父，其实不怪的。师父说不打，师父有师父的道理，但是小骨心中……小骨心中，还是希望师父严厉一些。”

小骨带着惧怕越说越急，越说越轻，最后低下了头，仿佛是她真的犯了什么错，受了师父教训，伏在他身前思过。

小骨，不是的……但是小骨不懂也不愿懂，他懂得的。师父责打几下，她便确定了师父的关怀和她改过的可能，如此简单。小骨只是想简单一些。

“师父你打过之后，也会抱着小骨的……”小骨低着头轻声说了一句，仿佛是忍着疼痛，沉迷在师父的怀抱。

小骨！小骨，师父不和你说太多，但是师父不会这样做。

师父不能将你抱在怀里，将世上一切不安驱赶；不能用那桃枝将你所有过错、不足，连带你独一无二的灵魂，一一消灭。师父只是牵着你的手，用我尽了全力但依旧有限的力量；你我两人，和一切众生一样有缺陷的两人，一起走过许多不安。

“小骨，你知道该如何做。师父也会尽力教导你，照顾你。但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师父也有分寸。你有长处，便应当肯定。你受得住肯定，不会因此骄矜。”

小骨却似不能镇定下来，渴望，又害怕，说不清她的渴望和害怕。他将小骨拥进怀中，她的战栗稍稍缓和了。

等到那个小身子安安静静倚在他怀中了，他才柔声道：“小骨，去端一盆水，师父和你修习水系法术。”

她将木盆端到心口，一路清水悠悠，多少心意幽微，无尽目光澄澈。她心中，和眼中一般。

晃动的水，一如不免不安的人生，依旧可以心怀安然，看水之生动。她明了和不够明了的每一刻，都无尽美好。

“小骨，你感受一下水的柔软和力量。”他握住她的小手，放入水中。温柔坚毅，说的却也是小骨。“小骨，你轻轻划过，水便流开；你若猛然用力，水的阻力却大。你将水分开了，水之后仍会聚合，因为水本无形，随物赋形，因物能容，而不受外力阻断。”

他慢慢和小骨说着，小骨脸上的笑容浸润了深思，要开出灵秀的花朵。她专注思索的样子如此美好，童心是最美好的种子，要在日后的风雨日光中成长。

“师父，我感觉到了一点！我手上好像隐隐能聚起水珠了！”

她小心翼翼又兴致盎然地将手缓缓从木盆里拿出来，保持着环抱之态。其间一粒小水珠小不可见，却大得映照她全心的欢喜，他欢喜的全心。

笑声绽开，水珠落入木盆，溅起小小的水花，小如眼前人，小如近在心间的呼吸。

一切怜爱疼惜的都很小，因此一切是惟一。

小手又进入了水中，轻越一声，水花溅到了如花笑靥。他还未看清这景致，就浸入一片柔软温凉。

水花在他身旁溅开，是小骨欢笑连连。

他没有想到，小骨也没有想到。欢喜来得太突然太强烈，持续的每一个巅峰，都如全新，她没有预备，只跟从了内心。

是她游戏和欢喜的天性，也是美妙记忆的魔力。一瞬即逝，小骨怔怔望着师父，水滴落下。

“师父……”小手慌忙要抹去，又怯怯缩回，她不敢看师父，又切切看着，“师父，对不起，我不是……”

他没有料到小骨这一刻的玩心天性，也愣住了，不知如何进入小骨的游戏和欢喜。

“师父……”小骨冲上来抱住他，瑟瑟发抖着跪了下去。

小骨，你……你没有冒犯师父！你游戏间向师父泼水，这不是冒犯。

但你如何怕得这样厉害？不是因为游戏……

他紧紧抱起她的小身子。

“小骨，你欢喜的样子，带给师父多少欢喜！”

是师父要感谢你，更没有怪罪。而你有这样的力量，不管何种恐惧，都不可怕的！

“师父……是……师父，我好害怕！”

小骨的颤抖似要和他的怀抱抗争，虽然她自己并不想。他只能更用力抱住她。

“小骨，你怕什么？师父在……”

小骨不知原因，他也不知道，只感到心无比疼痛，对她无比怜惜。

“我……我不知道！”小骨狂乱地摇着头，“就是好怕……师父你说我五行异禀时，我好高兴，又好害怕。我想先学水系法术时，师父说是水系是你的属性，我也好高兴，又好害怕。刚才我终于能聚起水珠了，我更加……我不知道，应该都是很好很好的事，我能够了解自己，而且是好的一面……我还知道这和师父有联系！但是我为何这样害怕！”

他只是紧紧抱着小骨，一句话也说不上。小骨说得再清楚不过，但他不够清楚……他也觉得无限美好，为何又无限伤怀，似乎是应当如此……当小骨来到他的生活中，他会感到欣喜，会感到悲愁……无喜自然无悲，但他舍不得这欢喜，也就不怕悲愁。

他应该说些什么？小骨还需要他解释，需要他慰藉。

“小骨，都是美好。也许，太美好的时候，会触到生命最深处；惧怕也是这样的感情，惧怕美好的失落……但是小骨不要怕，小骨要勇敢些，对待自己，对待美好。”

也这般对待和师父的关系。在这不完满也不安全的世间，所有的美好，总是和惧怕并存。

怀中的小骨安静许多，他心中也安静下来。他也害怕的，他也希望这美好无有缺憾、坚不可摧。但是不是的。只能勇敢，去接纳，去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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