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不容不责【篇外：云深知处】

“小骨……”

师父知道……看她怨恨和惧怕，惊讶和感动，都被一种沉默的悔疚掩了下来，似又掩不住，但毕竟不表达。他心中怜惜又担忧。但他总须有一句正经搭话。

“你知错便好。起来罢。”

唉，什么许她起来，快抱起她啊……

感到她身上的疼痛有几分僵硬，和她一样沉默，一样……仿佛在抗议。

径直将她送去了卧寝，端来一杯热水。她低着头慢慢地喝着，水声和气息都那样静。他听到心中的声音，有冷有惧。

她慢慢饮尽了水，倚在榻上，怔怔地望着前方。看不出她在想什么，看得出她的疲惫。

她一直不说话，他一直坐在一旁。

“小骨，你睡一会儿？”

小骨依旧不说话。他扶着她躺了下去，她也没有不配合。她躺下去，却是转身偏到了一侧，看不到她的眼睛。

轻轻去触她的手，她似乎没动。他心中却紧紧一痛，重重地握住了这只手。

小骨现在是世上最精微最脆弱，稍有一个环节差错，整个人就要走入险境。让师父如何去谨小慎微，又善为敢为？

她翻了个身，翻得不是那么自在。自然了，会有些痛……小骨似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有，又睡去了。

一夜守着。沉淀在轻微痛楚中的，是她更深的心绪，他能猜到一点，却终究看不明白。她每一次哪怕稍稍挪动身子，这些含混和缄默，就更灼痛更闷痛。

小骨有怨？师父虽然及时止步了，没有责打你，但这番命你思过，一样是没有给你另一种选择。师父的教训，你不愿意承受又勉强承受。师父不让你说歪理，你便什么也不说了。总要让你说才是！

小骨还有迷惑？她一定不服师父，所以不肯认错。她以为师父要杖责，举着刑杖罚跪时，心中一定被痛苦、惧怕、愤恨、无助侵袭了好多次，师父不解她的难处，苛待了她。师父没有打你，也和打了一般。你能明白师父的用心？师父是相信你能明理能反思。你是明白了最后才会认错？但你始终不说话，分明又……

他感到思绪越发混乱，总感到自己有过错，却不能清醒寻思自己的过错。苦于不能专注不能着力……如此，小骨的难处，是不是能体会一些了？

白日终究来临。他一夜都在预备，却没有预备好。

小骨却是换了一个人。不是换了，而是换回去了……小骨真正有些修行的状态了。仿佛是以前在绝情殿。如若不是他昨天的受责，如若不是她上世的受责，提醒着他，小骨不是在轻松愉悦中长大的，心中也不能时时感受到光明和爱惜。你受这些痛，师父心痛！

她这一次没有受多重的伤，只是手上、膝上，有一些延滞。这却将他心中的不安更拉长。

前日久久不能突破的，你今天一个上午就突破了。只要专注用力，再大的困难，你都可以克服。

但你不开心，师父太不能放心。

你和以前不一样。你那时也怕师父，修行的时候不敢多说话。你现在也怕，却不是那种敬畏，而是有几分不满，甚至……无奈？不可以！小骨，你都和师父说！

不要和在瑶池一样，你没有违抗师父，心中却也是对师父失望了！

他想说话，小骨却一直不说，一心修行。白天，不是敞开心胸的时候。

入暮了。小骨还不像这一世的小骨，哪里都是以前那个小骨，乖顺，坚韧。就是哪里都不是。小骨，你和师父说……

小骨躬身告退。今天功课结束了。结束得这样圆满，圆满得他心中的空洞更大了。

“小骨……”要唤住她。却只会两个字。

他本来就不会说话。有了小骨，也只多学会这两个字。

“师父没有什么吩咐，徒儿便告退了。”

“小骨……你为何不肯认错，之后又要认错？”我……直说罢！

“我有错啊，应该挨打。你连打都没打，我还能不认错？”小骨很恭顺，很疏远。小骨，你是怎么了？

师父不打你，不是和你谈条件：若认错了就不打了。师父不想打你啊，师父不应该用强力对待弟子。你能认识到过错，也不是因为师父责了你，或者免你受责。小骨，是师父的不是，如何让你这样想了！

但你……你是怨恨师父要责打，又不断去逼师父这样做？你如何可以这般放任，却是心中认定了师父要用那桃枝伤你？你如何不理解师父的心意？如何不自重！

“你不问我就不说了，你既然问。我……我是有不满！是你容不下我！”她抬头，目光胆怯，锻造成钢。

“我犯错，我逃避，那也是……因为你太好了！知道你要嫌弃我！是你容不下我……你容不下我的缺点。你做那么多，那么好，让我更无力承受。你让我负疚！”

句句惊心，他心跳动得疼痛。

小骨，没有……他慌乱了思维，遑论言语……

“是，我是做不到！我不知道要多努力才能做到！你不喜欢这个我，你要求我立即做到。我反抗，你就要打我。你如何不打啊？你就常常打我罢！让我没时间多去想，只完成你的要求。你喜欢的那个我，我也喜欢的。”

不是的，小骨……

“师父没有喜欢另一个你……”

他不会说话，心中却急切冒出这句话。但是他真不是不满现在的小骨？他就真没有这样的心？恐怕是有，所以让小骨感受到！

“我知道你如何想的，因为我也这样想。我不喜欢我这些毛病，我更不喜欢我改不了。我这回是想也想不了，你逼我跪下来，举着那刑杖罚跪。我想那好罢，反正你有法子让我听话。可是你还不打了，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让我起来。你是管也懒得管了么？我是打也打不好了么？你反正不要我了，只是还没有立即赶我走……”

小骨语气越发激越，说到最后一句，哭了出来。

他慌忙去抱，小骨躲开了。他看着那小小的人呢，站在一旁，泪水和颤栗，都孤孤单单，却拒绝了师父的怀抱。

“小骨，是师父不好……”

小骨的愤怒和疑惑击得他一败涂地。但是承认自己的不是，他总还会！

“没什么不好，我看不惯的毛病，我改不掉。你打几下我就认错了，这有什么不好！”

“总要是你真心……”

快些和小骨说清楚，怨愤如狂风，小骨要经受不住！

“什么又是真心？我都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但是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你知道怎样好，就交给你！”

小骨的怨与怕是真的。怨愤冲破了惧怕，说出的这些话，也是真的。

不，小骨，你听师父说！

“小骨，你是鲜活的，你有自己的灵魂，不是任师父塑造。小骨是小骨，你不会轻易用不是你的方式解答难题，师父不能扭曲你的天性，也不能揠苗助长。都需要时间和耐心！”

他说清楚没有？他没有时间，小骨也没有耐心。

“难题，太难……”小骨却想着这两个字，低下了头。

瞬间明白了，小骨怨师父，却更自责！小骨承受不住这样的自责，更承受不住师父的不责。

“小骨，师父不责你，因为师父知道你。师父和你讲道理，你听得进，也能去反思，去改善。”

这些心中告诉过自己很多遍的话，此刻也告诉小骨。郑重地看着小骨，小骨却不说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你走出了这许多路，其中勇敢和忍耐，让师父心生敬意。”小骨，师父如此承认你，千真万确是如此！

“我走不下去了。”小骨缓缓地说，气力不济，语声却有一种坚定。相比激越，平静却更可怕。

“在师父这儿歇息一下。你可以继续走下去的。”他要温和一点，再温和一点。

“我……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会被你打哭，你却把我哄哭了。但是我还是怕，你不容我的过错，你也不责我的过错。我做不到你满意，你也管教不好我！”

小骨哭得如落了水般，变得更加小。他的心也要稀薄成水，流满痛楚。

“小骨，你可以。是你自己可以。师父也会给你引导和支持。”

小骨，你相信你自己啊！

“你不要抱我！你哄我，我不相信，你哄我而已……”小骨挣脱出来，愤怒又一次刺破了委屈无依的泪水。

“师父说的是真的……”是真的，但他却慌了。

“不，你先是不让我说话，之后你让我不想说话。你分明就是容不下我，容不下也不责，这是你不想要我了！便是如此，你说什么我也不相信！”锐声的喊叫，从一个被病痛折磨的人心中喊出，刺穿了他的心。

难受也要把话说清楚！

你不是不相信师父，师父已然赢得了你的信任。你是不相信你自己，不相信你还能走下去，不相信师父对你的信任和引导，不是用这桃枝逼得你走下去，而是你自己可以走下去。

“小骨一直很努力，你有这样大的困难，你还能如此努力，师父感到心惊心痛，更欣喜！我们都会犯错，会有一时做不到。但我们诚然长进了。小骨，你是师父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师父最珍重的人。师父如何会容不下你的过错？师父又如何会放弃你？小骨，断然不可能的。

“师父让你思过，是师父必须指出你的过错，在你认识不清时，师父要促成你改过。师父不用那桃枝管教你，绝不是师父不想管你了，而是师父想给你更好的管教！小骨这样懂道理的一个人，有这样的力量理解和行动，师父相信小骨可以自己认清过错，可以自行改善。师父若用了强力，不仅会伤了你，还剥夺了你自行思考、行动的过程，师父不可以这样做！小骨，你懂得么？”

他很努力去解释。小骨，你如此好，师父如何可以妄为！如何可以用那些低劣的方式……你是自主自由的，你可以承受这自主自由。

“师父……你待小骨好，谢谢你待小骨好！小骨怕自己没有这样好。小骨便是这般，总是对自己不满，不满又做不到……做不到的就想师父为我做到！可我自己都做不到，师父又如何能……”

小骨，你是懂了师父的意思？你知道师父不是不看重你。可是你还是不看重你自己……

小骨你是懂了，却更感到无力：师父不能替你做，需要你自己来。这不是师父的残忍，但师父没有残酷要求你，是师父抵挡不了造化残忍。是啊，修行的法则，造化的法则，终究各人各自成毁。师父再爱护你，也不能为你做一切的。

小骨，师父给不了你这样多……但是，小骨自己可以做到，小骨你相信你自己！

小骨又回复了方才的沉默。有没有说出来的？小骨是不想说？

那师父来说？师父可能说不出你想说的，但或许可以引出你想说的。

“小骨，师父是有错，不体谅你，无情地用规则要求你。之后也没有和你说清楚，让你以为师父对你不用心了……”

“我现在已经不怨了。你让我举着那桃枝罚跪，我只想反抗你，但是如何还是听话了……”

小骨说话时有一点沉闷。这话换一种方式说，可能不是这个意思。那现在是什么意思？她对师父后一句解释，更是答也不答，这更是什么意思？

她是很听话。但是他感到有隔阂。

她微微低下头，是不想说话的意思。但是，还是没有那样失望罢？他可以说小骨一句好？你还会在意师父说的？

“你是好孩子。”看着她的眼睛，她虽然垂着眼睛。你是很好，师父知道的，你也要知道！

“你也是好师父。”她没有延迟，也没有急着说出来。

好像，都说了。好像，还有什么没说。

“小骨和师父去预备晚餐？”想找一个你喜欢的地方，你可能和师父多袒露一些？

“师父，徒儿去温书。”

一丝不苟地用饭，一丝不苟地读书，一丝不苟地请安告退。他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

静室中，他不能静。

“你必然是为了过错惩罚我至死，你现在还这样！只是你有愧，你也无力，你不管我了，这和处死我有什么两样！你说天下不可凌驾一人，但那一人一定不是我。我是你徒儿，我错了，你可以处死，也可以丢弃！”

小骨喊时，他已到了身旁。噩梦，如此真实！

是的。他是错了！错了一世，误了小骨一世！他死守的对错，不过是埋葬小骨天性的刀斧。这不是教导，只是小骨说的，他容不下小骨，所以做什么都是错的！

但是他没有不管小骨啊。师父不责你，让你自行去应对，你是承受不住么？师父认为你可以，但你却不愿意么？师父必须和你说清楚，师父几乎是自己也不清楚了……

抱着她，怕她心中疼痛、郁塞。更怕，带给她许多伤害、困扰的人，她不想让他抱。

“我要去那树上！”那个怀抱里有个声音要撕裂天地。

“这样晚了……”他不会答话，说了最无关紧要的一句话。

“我就要去！”泪水中，火光闪现。让师父在痛苦中看到希望。

“我们去。”谢谢你的坚定，谢谢你还愿意和师父说话！

无月之夜，树上看不到枝叶。兀然抱着小骨，在无边深黑之间。

却是沉默了。刚才的话，几乎说尽了一切话。

“怪师父么？”他总要说话。不如直接问。他惟一关心的。

小骨，你还记得你梦中的呼喊？就算你记不得，你的心绪足以告诉你一切。

“怪……我就是要和你说，我还是怪的！你以后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让我感到，你是容不下我！那你就去找那个小骨。”小骨的怨愤瞬间便起，她积累了太久。

但小骨还是只说他的不容，却不说他的不责。一样一样来罢。

“小骨，师父从来只有一个小骨。无论师父做错什么，都不是那个意思，你记住……”这太重要，你一定要知道。

“我不要记住！你就是不能让我有这种感受！”

小骨的喊声越发锐利，紧紧抓着他手臂的小手，也如此这般，牢牢攫住他的心。

“好，师父答应你！”

很难做到，必须做到。很容易答应，不为她做更多才是难的。

“那师父……今天还是我的错，错了还不认错……我的感觉可能也是错的，师父并没有这个意思！”

你这又……开始担心自己的不是，你一直担心。你是认可师父，只是希望师父做得更好。师父做得并不好，但会更好！

“你既然感受到了，师父就有错。”他平静道。他认得很清楚。

“如果不是师父的，却是我的……便是我的！”小骨又进入另一种固执。

“小骨，师父是有错。人都会犯错。不要沉溺在自己的过错，也不要不原谅师父的过错，好么？”

“没有……下次我错了，师父依旧不要容我犯错！小骨是怕做不到师父的管教，就怪……”

“你是真的怪，师父是真有错……”

“没有错！但是我就是怨了师父！”

小骨一定要和师父争论，小骨并不想听到师父说自己错了。小骨，但是师父是错了。

“小骨，你怨是对的，不要责怪自己。师父不怕你怨，师父改。”

“师父，我是错了，但是我也是怨……”

小骨捱不过师父，低声哭了。

“师父知道，你真的是好孩子，你懂道理，也肯付出，你只是需要师父尊重你，体谅你。师父会的。”他轻轻抚着小骨，让小骨平息下来，让他自己平息下来。

“师父，你严厉管教我，终究是对的。不然，小骨总还不知道，还是要坚持自己的错误。师父教训得句句不虚，我也容不下自己的问题，就找师父的问题。但我若总找师父的问题，就不可能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小骨不哭了，说了起来，说得很清楚，师父再不能补充了。

“小骨，你看，你都懂。”他只是一句认可。

你都懂。你不能忍没有欣喜和认可的苦修，我不能忍有缺陷有苦痛的你。但你慢慢学会忍耐，师父也是。

所以，师父现在可以和你谈么？师父不是放弃你。责打真不是好的选择，有过一次，再一次就想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这不是好的方式。你可以思过改过，你思过改过的过程，才是真正的成长！

“师父，我有时又很愿意你待我苛刻。我不好，你狠狠责打才是，我心中会宽慰很多。而且你会严厉管教我，说明你是爱护我的。我最不好的时候，你也没有不顾我。”

他在想要如何说，小骨自己说了。

“师父，我想，你多责打几次，我就可以更好了，我感觉也更好了。即便我不好，也做不好，但有你在，有你肯管我，我就一定能够好起来！这样不好么？小骨这样难，你就不肯多管教我一点，让我少乱想一点？”

小骨，谢谢你说出来。让师父告诉你师父的想法。好吗？很难说清楚，但是师父试一试？你那样聪慧，你可以领会！

“小骨……对残忍的嗜好，其实是不确信自己很好。不确信你的人生有光明，不确定造化待自己仁慈。你便希望师父来待你残忍，希望师父的残忍置换造化的残忍，你便能服从师父，消融了这个你不满的自己，成为师父十全十美又爱护有加的一部分。

“被你假想的、师父的完美和强力控制，比你主动去艰难探索，去承纳这个世界和自身无处不在的不满不足，要轻松很多。同时这给你一种会被爱护、一种能被管教好的安全感。

“但是小骨，不是的，我们都没有那样完善，我们须是接纳如此的不完善。接纳，便不要沉迷在颠倒梦想，以为有一个尽善尽美的人可以修复本不完美的世界。但师父修行参悟，会尽力给你指引，直到有一天，你也更能探索、更能明道。

“小骨，这个世界不完美，也不安全。师父也不能给你全然的安全，但师父还是会守护你。师父的力量也有限，但是师父会不遗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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