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春回大地【篇外：云深知处】

“师父，我想好了。疑难是：世人皆不完善，世事令人失望。为何人与人间，总还珍重彼此，不惜牺牲；人心中不乏求生之致力，向善之用心，俨然是……人生至理，世上最重！”

这个声音很近，却很远。

那时小骨封闭在满心的苦痛，眼前昏暗，见世间人事，无一不是残损不堪。她心中有太多不满，不满这个世界，不满自身；只有匮乏，匮乏活下去的愿望。

但隐隐间，她心中的光明美善、对爱和被爱的渴望，也在苏醒。只是星火太微弱，黑夜依旧巨大、漫长。可是坚冰正在消蚀，从最细处，你看着人间，不满依旧盼望，受苦不改执著；你还看到师父，不知不觉，你将师父当作世上第一个亲人……

从那时到今日，他和小骨已然走出一段路。是时候，解答这个问题。

是世间一切已完满，我们才博爱天下，慈悲众生？不是，世间并不完满，但大爱却不残缺，雨水落在大地，给善人也给恶人，并无挑剔；阳光普照天下，日复一日，源源无尽，不求回报。不是因完满而大爱，却是因大爱，在尚不完满时，就能施予。永远施予，永不放弃，永不失望，为了世间美好！

小骨，你不懂得么？师父爱护你珍重你，因为，这是你！师父不是也不完美么？你还不是为了师父，出生入死？这是你力量的极限！师父得到了，你毫无保留的爱！但你的力量，还无所不在，你不是善待每一人，看到每个人的向善之光么？

是师父不懂得，是你教会了师父！你教会了师父，自己却失落了。因师父而失落。如今，必然是由师父，重新教会你。你本来就会。

并无他法，生活如常。修行悟道，本不是奇幻梦寐臆想之境，只在平日功课，随日出日落，日复一日，日课不辍。世人世事皆不完美，弄通人生之终极，也不在杜撰一个无瑕之人或一种无忧之境，只是以修道之心——更纯明坚定因而更兼容并蓄之心——去投入常日。

小骨本来还犹犹豫豫，考验一旦开始，反而愈发从容不迫，日日劬劳，有条不紊。她是专心一念，很期待见到幽若了。

对幽若所求亦无他，只是图为小骨助益，不可扰乱，不可张扬其存在，直到小骨能够见她。

小骨若有片刻神游，幽若就要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小骨练功若有了差错，也是一样急不可耐。

幽若在勾玉中陪伴小骨七年，心有相印，自不必言。小骨总能感到，克己更严。

从此多了一人的安静，多了另一人的欢笑。幽若信心实满。想来当年，他几乎绝望，幽若却能玩闹自宜。也是孩子，孩子才不会相信，有什么重要之事，一心要促成的，会不能成！

他看着心中安实，却是闲着不习惯了。小骨在尝试独立解答难题，很少请教于他；平日他照顾小骨起居，此刻幽若却接了过去。他哪里，是闲得下来之人？天下无事尚可安闲，可是小骨……总想为小骨做些什么。或者，以后幽若也能，和小骨一同做些什么！

不急，他就在小骨身旁。

“幽若，你就看着你师父修习，自己一无事事。你见了你师父后，就要这样陪她么？”却是总有让他操心之事。

“是啊，只有尊上这种无所不会的人才可以只看着，不做事！”幽若顷刻就找到了对答。

你和你师父一样，聪明才智，还要用一点在歪理上！

“学无止尽，我也没有闲着。”我并没有无所不能。

“尊上在学什么啊，能否教教幽若？”幽若马上走近一步，看着他目光闪亮，光芒中仿佛是小骨的。

不可以混淆！她不是小骨，但她也是一个人，另一个要看重的、万千生灵之一。

“为人之道。”想了想，他郑重答道。

“尊上不是仙么？为何要学为人之道？”

“首先是为人，最终是为人。”

小骨的疑难，他何尝可以轻松胜任？六界第一人也好，妖神之力也好，力量的强大，可以毁天灭地，可以损害自己和身边重要之人。修复和建造，偏偏不依赖这种强大，——却是参悟，能够解通由来、归去，这才是最终的强大。

冬日将尽，长了白日，绿了阳光，空气温软，水洼遍地，映照稀稀落落的嫩芽，有万树葳蕤。

小骨的脚步中多了几分沉静，似怀揣着珍宝，日日低头打磨，小心呵护。偶然仰目，笑意潺湲有春水柔情，又轻盈随游丝飞入天际。

那些顽童心绪，似乎都给幽若占尽了。小骨不在绝情殿的时候，多亏有这孩子闹着我头痛，才不至于空寂至死，才有了一些生机。你如今，也是带来生机的么？

“幽若，你嗓子也喊哑了，这些酥脆的糕点，香煎的山珍，先忌口。这碗清火的汤药，饭后歇一刻，便喝了。”

“尊上，你管我师父还不够，还要管我！”

“我是你师祖。”

在长留山，在绝情殿，从未有弟子这样同我说话。云山也是对我的考验，就连我门下的，也日日与我争论。

“师祖，那你知道清火的药，都有多苦么？”幽若毫无掩藏，一张哭脸对着他。

“你知道么？”他脸上不笑。

“我……我当然知道啊！”幽若更急了。

“知道你还乱吃？如今嘶哑着嗓子，还和我争论不要吃药！”

小骨近来却是省心。大抵你知道幽若在，自己要做个表率了。幽若来得，确是时候。

“小骨，今日如何起得这样早？”

春光早早泄入窗牖，小骨推开书房的门，正迎上晨间的清晖。她俯身下拜，将初生旭日，接纳在心怀。

“师父，与日作息，春天自然要早起。何况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如何好辜负！何况……”

小骨今天是准备了一席话来。

见她顿了顿，就将她扶起来：“小骨找到了答案？”

小骨点头，眸中清澈，一视见底。还不是广纳江河的大海，溪水尚浅，有一些惧怕光亮，在他面前低下了头。

“师父且听听，是否有理。”小骨微微躬身。

“师父先问你，你认为，是否有理？”记得师父和你说的么？关键在于，你自己能说服自己。

“师父……回师父，小骨……自认为有理，是以……想说给师父听一听。小骨心中有判断，但不敢自恃，还请……师父指点！”

三分是确信，三分是怀疑，还有三分，又是确信，却是对师父的确信。也难为你，伤痛荆棘，困扰迷雾，你也只是个孩子。何况，有谁强大到，不用顾念重要之人的认定？他也没有。

点头示意她说。

“小骨曾经执迷，若非世界完美无缺，就不愿投入去生去爱。其实……小骨仅仅是不爱护生命，不爱护世界，才定下这样的条件，为自己的拒绝和放弃，找一个说辞。其实真正爱护，就不是先要求世界，而是先要求自己；就想为世界做些什么，为看重的人做些什么，而不是想，他们能为自己做些什么。”

小骨眼中涌入许多昏重的色彩，句句是苦痛的真实。但浑浊逐渐澄清，是哀伤的过去，已经过去。小骨抬起头，看着渐渐浓郁的阳光，轻轻的疼痛中，更是对光明的信赖。声音明朗起来，冰雪融化，她站在春日的阳光下。

“是首先要奋力，才感到用心用力爱护的人，经营的事，如此珍贵。不是反过来！若待一切，只是怀疑和冷漠，挑剔和厌恶，这一切，自然不会可贵，也丝毫不可爱！只有那守护在心间的珍宝，在时光里锤炼打磨，倾尽一生；在困境里顽强坚持，不惜一死。这样一心投入，全心投入的，如何不会，敬重如生命？只有生命枯萎了，源头断绝了，丧失了爱护的能力，世界才不可爱！”

小骨激奋地说着，对自己的过错，嫉恶如仇。

她理解得很真切，他不禁要问得更深：“如若你看到一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和自己，伤痛让枝叶枯萎，让源头断绝，这时，你要如何去找回，丧失了的、爱之禀赋？”

错误证实了错误的可能，这是人在困苦时可能陷入的绝境，是人之常情。不是回避、忘却就好，甚至不仅仅是免去犯错的条件。相反，要接受一切真实的条件，接受人的不足和世上的不幸，这并不能免去。如此，方能在每一个时刻珍惜生命和修行。

小骨脸上重又掠过伤痛，伤痛却不再能肆虐。春风拂面，虽是春寒料峭，阳光与温暖，却是必胜的力量。小骨轻颤着说，颤抖也坚定。

“人生……既然不是永远平顺，就有低迷的时候，伤痛无力的时候，甚至荒诞的时候，好像努力没有意义，希望相对于痛苦，如同杯水车薪。但是，难道深植在心中的声音，不会告诉我们，轻生是错，绝望即罪？

“我听到过这个声音，我知道，一定有，一定是！看不到意义的时候，还是要，背死向生，全力而战！意义不是事先许诺给我们的生命，而是我们要用生命去写就。其实也许给了我们，但是要我们完成考验。这个考验就是——有时候，迷雾太重，荆棘太深，看不到意义，不敢去相信，就自欺欺人地说，没有意义，放弃了努力。

“这如何可能？小骨在最昏暗的时候，还时时会被打动！世人一个善念，一次奋力，一声欢笑，甚或哭泣，因为爱惜……更何况，师父一生践行，至善至美，为了小骨，忍耐，无私……”

泪水淹没小骨的声音，呼喊又突围。

“心如何会骗人？小骨是被打动了，如何能不触动！没有如此坚固的城墙，不为世间无私大爱所动！师父这样待小骨，不因小骨完美无缺。小骨求全之念，只是妄念，在师父一次次比虚幻更美好、也比虚幻更真实、比虚幻更强大的爱护和教导中，消散了。

“是师父告诉我，不是用言语，而是用行动：一切都美好了，如何不能爱护，如何不会致力？更要在还不够美好之时，去爱护；有困难之时，去坚持。爱是守护的力量，而非无力的等待。

“还有，若说小骨为了跟从师父这样的至人，自可解释；那我……我那徒儿这样寻我，又为了什么？可见，珍爱之法则，本不是挑剔之法则。珍爱为何？不为何。师父问我，如若不能去爱。大抵是问，为何要去爱？小骨的回答依旧是，不为何。生在世上，就被赋予了这样的本性。只要我们去感受，只要我们诚实无欺，只要我们……不害怕。”

她声音中不是没有惧怕。勇者不是无惧，而是不惧。不枉受苦，更珍爱人生！

但还有一个问题，一个……他很怕的问题：“如若，一个人受伤实在太深，因为……爱得太深，不再能相信世界……”

他再不能说下去，他无力说出来。小骨，你也帮帮师父！你懂得师父的意思，是不是？你懂得，应当如何作答，如何选择？”

小骨走近一步，牵住他的衣袖，他整个心，就不在空荡的天地晃荡。

“师父，小骨明白了缺憾，应当……人生每一步，都会有缺憾，没有十全十美。既然要爱护，就首先要接受，接受缺憾，接受发生的一切。这真实又不足的一切，才是我们最要珍惜的人生，再无其他！

“爱也要……勇敢！坦然去接受，还致力去改善。改善自己，就是师父说的修行。为此，也要去理解，那些伤害……前因后果，就是师父平日教导的那些。有师父的爱护和教导，小骨才能渐渐面对那些阴暗、昏执、迷乱，终于也能面对，过往的一切伤痛。天地无处不有情，只是首先也要培养自身的土壤。

“这世界既不完善，那每人都是受过伤的。但受过伤就没有力量再去珍惜么？不是，受过伤的心灵更善感，更懂得珍惜才是！曾经……我不记得却能感受到的受伤，想来一定是老天对我的考验，失去不为失去，而为获得。

“师父，不会有任何伤痛，让小骨失去，感受师父大爱之心！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师父生生世世都只有小骨一个徒儿，小骨生生世世，都跟随师父！”

隔世之音，就在身旁。曾经远离的那颗心，又回到他心间。伤痛打磨，温情抚平，破碎后重圆。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小骨已在他怀中，再不会分开。你不记得过去，师父总是担忧，你记起后会……但你马上懂了，又一次立誓，永远不离开。

永远。师父修仙多年，忘了时间。但对于仙人，也只是长生，不是永生。可是师父此刻，像一个孩子一样，会相信永远。就如此时，阳光清浅，万物萌生，世界斑斓，希望生生。看到的是如何，真实的就是如何。心中没有一点杂质，映照这世间，冬去春来。

“师父，小骨有一个请求。”怀中暖流，融化了整个心。

“师父听小骨说。”师父为你去做。

“小骨懂得，春光不可辜负。但是小骨今天……想师父带我……带我们，祖孙三人去踏青！小骨……晚上会回来温习功课！”

春流涨绿，春云轻蓝，啾啾鸣禽，是碧水晴空，最灵动的笔墨。小骨的语声亦是。

幽若在何处？不是一直守着你师父，寸步不离么？此刻能够相见了，你却躲起来？

他当时难道不是？找了多少个年岁，及至要见到，却踌躇了。

踌躇亦是片刻不停。幽若，也没有走远。就在院中。

她手忙脚乱在墟鼎中翻找，翻出的物件一地都是。他认得出，有些是小骨的旧物。他听得到，幽若小声急声说着：“不可以不可以，不能让师父见到我这样乱！这些师父的物件，我好不容易，躲着儒尊，藏起来了！还有准备给师父的礼物，还没有做好，不能让师父看到……”

他牵着小骨的手，慢慢走了出来，让满了天地的春光，进到他们的屋中。

幽若手中玲琅满目，一并掉落，如泪水迷离。跪在一堆五颜六色、千姿百态中。

小手突然脱开他的手。他手中一空，心中一紧，心弦奏出一个高出天际之音。重又调好。牵住小骨的那根线，从来在他手中。只是今日，线放长了一些。他第一次对小骨放手，小骨第一次走出去，走到比师父的小屋更大的世界，她还做了人的师父。

小骨跑到幽若身前。跑过去，却愣住了。慢慢伸出手，不是因为寒冷，却是一时不习惯温暖。她捏捏幽若的脸。这个孩子，还不相信是真的么？

“你……你就是我徒儿？你叫什么名字？”

还是孩子的声音，脆嫩如土里刚长出的青草。

“师父，幽若终于见到你了！”

不知幽若是否听到了小骨的问题。但是这个孩子气的自称，已然回答。

小骨也喜欢这样同师父说话。师父很喜欢。你在师父跟前，你是你，你也是师父的小骨。

这一刻，春色被赐予，被祝福。他没有犯错，没有错过。

春天，不就是在这天寒地冻中来临的么？旧水冰释，新芽破土，大地并非不曾受损，新生总是疼痛。但更生的力量，不是势不可挡么？欣喜的生长，不是汇流成河么？

“师父，不要，你不可以……其实是幽若最近吃得太好，看着师父欢喜，又因为尊上做菜太好吃……反正不可以，你抱不动我的！”

从会心一笑，到开怀大笑，也就在顷刻之间。他虽不懂得大笑，却懂得了不曾懂得的开怀。

小骨两只小手绕着幽若，使足了气力，要将幽若抱起来。

小骨……你是想，像师父平日抱你一样么？你以为，做师父就是要这样？

幽若挣扎也无用，小骨费力也无用，两人最终都倒在那堆满是记忆和期待的五彩缤纷中。春水湿了衣襟，湿了面庞。

小骨还不放弃。幽若却不敢再尝试。一绿一红两个小人，绕着院子跑，在时令之前，绿了春叶，红了春花。

他暗暗渡去一道力。小骨抓住幽若，抱了起来。

“师父，你看徒儿！你看，徒儿的徒儿！”

喊声吃力，因为手上吃力。这用力，更加大了欢喜的分量。

什么徒儿，什么徒儿的徒儿，师父要被你绕进去了！你方才还和师父说那些大道理，师父也大为打动，大有启发。此刻，你又做回，你内心深处的那个孩子了。

愿你长大，足够坚强和善解，能够保护好，你心中的那个孩子，让她永远欢喜、真纯，敢于相信和努力。师父也会守护好你，你再长大，在师父心中，还是最初那个孩子。

花千骨之半缘修道半缘君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