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冬天几时过去啊?”三人走后,小骨就走上来,倚在他书案前。
这又是什么兴起的问题?
“师父又不掌管雨雪。”他没有抬头。发现眼前是小骨抄的门规。
“但师父掌管小骨的日常作息!”还是方才的淘气。却比刚才更淘气。因为没有旁人,小骨更为自然。师父面前,你是怎样,便怎样,这样才好!
“你的作息,与冬天有何相干?”师父不擅长游戏,直接问你罢。
“师父说了,冬天不可以上那棵树,可我今天晚上就想上去!”小骨言语又软下来,开始牵动他的衣袖。“师父你看,天都快黑了!”
他知道,只有在那棵树上,他抱着她,她才能放开一切束缚,她才能感到全然无忧,她心中所有曲曲弯弯幽幽隐隐,会在月色中明晰,会被他发现,会愿意向他呈现。
小骨,你不记得这树。但你分明感受得到。以前,在绝情殿,你就喜欢在这棵大树上看书。那时师父很省心,教给你的功课,你都会做好,师父只用提点一二。可这一世,你变得脆弱了。你曾经独自受苦,如今也让师父和你一起承受!师父不让你一个人去完成,师父陪你,和你一起,好不好?
这里比尘世大地要高,和天空更近,你不用再循规蹈矩,但你也不用应对风雨雷电。离开大地,要承受更多的重量,担当更大的风险。但还有师父在。你修仙飞升,不是一人。你现下还乏力,师父手把手教你,有时也放手,但有时,也想抱着你。
想了很多法子,对那棵树,设了好几道仙障,终于树上,没有冬夜风雪的寒凉。紧要是让小骨看不出,若有人为的感觉,小骨就不能自然。也不能让树感受到,不然万物相通,小骨灵性这样高,也会觉察。时间不多,只好分身为二,一边对树施法,一边为她预备饮食。
“师父,小骨弄错了一件事。”树上小骨没有沉默,立即说了出来。
“没有关系。”小骨来树上,是要和师父认错么?你没有那么多错!
“小骨想和师父说的,不当在树上。我们……还是回书房罢?”
万万没料想,是这个“错”!
“师父……你生气了?”
怀中的小骨缩了缩小身子。
“师父不生气。”师父哪里来得及生气,师父都跟不上你的思绪!
“但你告诉师父,这树上,和树下,有何区别?”师父也知道的,但是师父还是想听你说出来。
这话,还是在树上说好。
“这树上,小骨没规没矩。在师父怀中,也在天地中心。师父的怀抱,充满天地,苦楚忧患,再无余地。可是……小骨现在想和师父说的,是大是大非,不可以……总之还是要有所惧怕!”
书房点起了灯,虽不比白日,所见却还清晰。亥时刚至。往常这时,他和小骨多半在书房温习功课。
小骨垂手站在一旁,微微低着头,轻轻抿着唇。这般谨小慎微,还真如回到了当年的绝情殿。
心中一紧,他舒展衣襟入座。坐如针毡。
烛火一动,小骨跪倒在地。她眼中闪烁不定,不能安定,却更不能停歇。窗外夜色虚渺了火光,她眼底坚实却不为夜色、不为火光所动,是更大的光源,烈焰之深重,不觉其闪动。
小骨,你这样……师父很害怕!但师父知道,小骨一向是执著之人。如若有问题缠上了你,你终其一生都会去弄明白。
想让她起来说话,却如何一时没了言语,没了动作。
小骨在他之先。
“师父,徒儿斗胆质诘门规。”小骨迎上他的目光,像是他今天看到的冰,冰里也是小骨的世界,清澈,坚实,内里有火的灼热。
小骨……师父今日也对门规生了疑问,祖师的成法,世人的认定,足以作为一切之准则之解释?你上一世,为师自信不曾有违门规,却千真万确,有欠于你!如此,门规也有所缺憾,不能解答所有人生困境!
但……门规毕竟不好轻易攻讦,对前人首先要尊重……
小骨大概没有等到他心中风雨之歇,开口说了起来。
“门规第三条之一言,‘天下为大义,一己为私欲,舍弃私欲,服从大义。’但是师父,天下为何?人人皆由一身观天下,众人言天下,未知不是多数人的私欲?圣人二三者,消减臆断,焉知不为多数人视作私欲?谁人能永无谬误?只是从心、从欲有别!为何不能听从心声,却要去听不知为何人的天下人?我不从事我所当为,却从事他人所认为,他人又知我更多?我若错了,我再改正,总好过跟着他人走,由始至终,不明所以!”
小骨说得激奋,满腔热血,在他胸中奔涌,汇入黑夜的暗流,汇入明日的晨光。
小骨不说则已,一旦开口,不击碎屏障,不触痛要点,不会停下来。小骨的心,一直在天下,前世留下的伤痛困扰,都不是关乎一人。但是以前在云山,只有师父和小骨。我们虽下过凡间,迎过访客,终究只围绕你的疑问。此刻门规翻开,世界也展开了,对天下的思虑,又入你心怀。你心中有极限的善,念兹在兹,念念不忘,常人不思不觉的谬误,你必然会耿耿于怀。
“徒儿不能接受的是,这里看得到天下,却看不到一个人!一个人都没有,天下要何从来?博爱天下,难道可以一个人都不爱么?每个人的性情和禀赋,愿望和困境,难道不用去关怀?难道可以……”
小骨越说越急,要喘不过气来,涨红了脸,不肯染于雪色,不肯输于火光。静夜汇聚力量,最终一气呵成。
“如果师父陷入险境,挽救师父需要牵动天下大局,甚至免不了牺牲,我就为了成全天下安定、成全自己的贪生怕死,束手不为?如果师父还是为了他人——也就是天下的某个人、某些人——深陷绝境?如何断定为了天下就不是为了私欲?如何断定为了一人就不是为了天下人?
“又如,小骨犯了大错,犯了大罪,危害了天下,师父就可以为天下利益,以天下之名,将小骨从天下人之列消除?从此,保全天下、保全大义,牺牲小骨一人、牺牲私欲,就成了天经地义?如何可以断定一个人无药可救?他可能犯错,却没有向善的念头、没有向善的可能么?可是,用这种区分天下和一己的方式,一个人就应该被牺牲!”
小骨,你不记得过去,但你都懂得,你清清楚楚看得到,真真切切感受得到。过去,你是有错,但对你的认定也有错,师父有错!是大家都错了,才沦落至此!如若此世不能解答,不是化解你心中的偏执又接引你心中的光亮,终于光亮只会为偏执所误,——就是师父曾经的以错应错——那你我在新生中,不过是重蹈覆辙!
“小骨……”急于要应答她,却许久不能说话。“你起来。”
小骨一直跪着,他是太沉溺所思,太沉溺小骨所述,还是心中也在艰难地维护权威和世人,不想让小骨轻易挑战?不是小骨不能挑战,权威和世人认定的,是有应当商榷之处,但是这样展开冲突,于小骨此刻,是否有益?小骨有足够成熟的心智、包容的胸怀,去应对世事之繁难?
他不知道。但是小骨落语掷地有声、造文磅礴恢宏,如此诘问以至逼问,他愈发明白,最极致的恭敬里,有多少执著:因为对师父恭敬,不能不更对师父的道执著;因为对至高的道恭敬,更不能不执著于让师父做出解释,以求师父的一切,符合最高之道。
小骨,师父每一天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对你,师父理解得还太少。对世界,对道,参悟得太浅薄。永远都有考验,每一天都要努力胜任。
不知不觉,他和小骨面对面站着。本来是想扶小骨,小骨却摇头。只能抱起小骨,小骨却没有投入他怀中。他只是扶着小骨的双肩,看着她,看她看着自己。
“小骨,你说的都有理。师父……很欣慰,你能领悟到这个境地。”相比小骨的慷慨陈辞,他几句肯定,又有多少份量?相比你的受苦和明悟,师父在一旁为你尽的心力,又多么微茫可怜!
他只是,急于要表达他的肯定。他肯定小骨,虽然有时要对她的壮举,不禁生敬;有时又对她的偏执,不忍指责。
小骨看着他,火光颤动间,一丝水色,是冰释,虽然还没有带来春日的河流轻快。
小骨,只这一点,你就能满足么?
小骨仰望着他,——虽然小小地在他身前,却是能够支撑她自己的躯体,——仿佛是在平视前方。言语一样坚定,让他想起,她长大后。那时是身形高了些,却是和孩子一样同他负气,固执地不肯接受他的道歉和挽救;而最初的单纯被许多苦难困扰充斥,失却了赤子的真纯……那样的长大,真让师父心痛!
你现在……也想得太多,好在没有这些恨意和绝望,没有受到世人和师父的非难,你思虑再重,总还有机会,引向解答的坦荡安然。你方才那些领会,不是很诚挚么?你的善,本来毫无妥协,不会不顾一人,更不会不顾师父!小骨一直是小骨,你太善,没有什么能败坏你,只是可能伤害你!
“谢谢师父!”小骨又俯身下拜。
这一次扶起来都难。她已开始说话,难以打断:“徒儿说这些前,已经预备好受师父重责。知道师父……心中有法则,虔信因而坚持;也知道师父,不会和世人一般,粗浅因而武断!徒儿还有许多疑惑,记下过许多,今天有此机缘,能和师父说出一二,感谢师父……愿听,才敢坦诚……更多……”
小骨!
小骨说最后两个字时,就如在巅峰聆听神启,耗尽了力量,再不能自持,向他脚下倒去。
都来不及和小骨说什么,来不及表达他的认可和信赖,慰藉与鼓励……小骨倾吐了太多,直接昏睡过去。
多少个日子,守在她榻前。心境不同,心境一般。
总算,你肯看到世上的光亮和美善;总算,你能唤一声“师父”;总算,你开始认真修行;总算,你渐渐信赖师父,将你的天性和困境,在师父前敞开;总算,你让世界在你面前展开,你寻思自身的位置,询问师父的解答。
师父看到,小骨还是最初的小骨,不管经历怎样的磨难,求真向善之心,从不曾变。即便在你最脆弱绝望之时,找不到意义就不能生活下去之时,也和当年你宁死要守护师父,一样用心。
你有力不胜任时,却几时真正有心回避?既见光明,不惜飞蛾扑火;既知修行,不怕劳心苦身。都是美好的愿望,只是要寻求实现。这样的种子,师父如何能不珍重?
师父知道,你的解答很重要。你任何时候都不能屈从,他人的解答,哪怕是师父的。师父也知道,你很在意师父的解答,你任何时候都不能接受,师父的解答,只是向世人妥协,而不是臻于更高的道。
师父还知道,你看到了你和师父的一些冲突,你想求解,也想求和解,但是你首先会真诚求解,真诚听师父的解答,也希望师父真诚听你的解答。不是强求为和而和,却是从更高之处直面冲突、消弭争端的和。不然,便不是真正地看重师父,也不是真正地看重道。
你这小小的脑袋,要装下多少思虑?师父都要不忍心!但师父只能致力求解,才好助你解答。你且好生修行,日日零零碎碎,却都是为你的大厦添砖加瓦,为你的心怀汇入溪流,不是碎片拼出了完善的图景,而是你足够完善,能够去整合。
但此刻,我们不谈修行好不好?就让师父守着你,在这黑夜,你安眠,由师父继续你的思索,寻找这黑夜的突破,和明日的光明一起等待你醒来?
你说得对。世人不看重你。重要是,师父也不足够看重你。只是给你规则,惩罚你的违抗。
你对任何人都不放弃的大善,你对师父誓死挽救的深情,这些光点,还不足够煊赫,还不足够引你向善?
我却不懂,只是跟从陈规缛节,不是促你向善,却是逼你为恶!错了,大错!没有任何原因,能够断定人的不可救药;没有任何原因,解释自己的无能为力!不是珍重本来的你,不是促成更好的你,如何能做你师父,如何能爱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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