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觉得这一式拣尽寒枝身位应当更低,挥剑却应当更高,方得孤清之势。”小骨挽了个剑花生涩,还未站稳,急切要说出一种发现的喜悦。
“小骨有悟!但你如今身法未稳,招式间也不得自如,一味求沉静与高扬,会徒然得其表。”白子画耐心和她解释。
知道她要失落。她慢慢发现能做到些许,能悟到些许,迫不及待想表现出来,想得到她自己和师父更多的承认。
因她心中有太多不确信。
可你不能这样急,尤其,当你还不大能安下心用功、不敢面对自己不能安心的真实时。
好在这些日子,喧闹过去了,只有你和师父在云山,师父会促你扎扎实实练功,把这本没有安下来又惊起许多风浪的心定一定。
小骨一直在院中练剑,他却越发不能安心。她一直在练那一式拣尽寒枝。
师父说身法和招式的不足,需要长日里厚积薄发,不是反复练同一式就能攻克。可是见她这样执拗,终是有些害怕去制止她。看她疲惫间已然乱了方寸,又实在难以坐视不理。
小骨不敢接受的太多。不敢接受不能立刻练成一式,不敢接受还有许多功课,每一份都远远未及完善,不敢接受,她确信的道理无力实践,不能证明自身的可能……
但是小骨,你要有耐心。苦弱太甚,不是能即刻得到的,你就怕你再也得不到。所以你死守着这一式,这一式不成,仿佛就是一生一世都不成。小骨,不是这样……
你思力有上世积累,思索之间,能得世情之广、人心之深。可是到了这一招一式的修行,却是脆弱不胜。如此的眼高手低,定然更让你难忍。
小骨,师父也想你快点好起来。但是急不来,师父就不急。你也不要急,好不好?
但是,小骨就是会急。她无力确信,除非立即看到成果。
他要如何同小骨说?让小骨安心去做其他功课,而不去验证这一式练不好就永世练不好这心魔的预言?
他只是提醒了兼顾。
“我不想练其他的。”小骨近日恭敬,可到了执拗己见时,一样是会冲撞师父。
其实你一直就是这样。你顺从,但不是盲从,这才是真正的尊师敬道。
即便现在你坚持的不对。
“小骨,修行有修行的秩序,不能只凭着自己的愿望。乱了秩序,也要乱了心神。”
“为何要有这些规定?并不符合我当下实情!我一心一力突破了这一式,练其他招式也更会得心应手。何况,这是我此刻最想做的!做我自己都不想做的,如何能做好?师父说不能是没有一人的天下,如何有排除一人的秩序?”
小骨是一心一力相信了她自己的理。他只好咽下要出口的训责。
弯路让你自己去走,走不通了就知道回来。你亲身证伪的,比师父空口证明的要有力。
“小骨,该吃饭了。”
“小骨,早些歇息。”
“小骨,师父想听你弹琴。”
“小骨,帮师父看看存雪水的陶罐是否满了。”
…………
小骨总是心不在焉地应上一声,心不在焉地去做师父吩咐的事。
半月下来,惶恐的弦牵得够紧了,没有断裂,也是你定力有进。如何弦上还有光芒流动?
你需要一些切实的发现和欣喜!不是被带着走一步是一步,你想主动前瞻和发现。
但你现在这样要求你自己,却恰恰不切实际……
可是,每日修行的举步维艰,没有乐趣,没有价值,看不到未来,看不清过去,你不愿意!
“师父,你看我这一式!”小骨似登山跑得精疲力竭,以为到顶了,气息虚浮只好扯着嗓子高喊起来。
小骨,你气息没能沉下去,仅仅压下了身位,愈发不稳。大起大落的剑式,外强中干。你竟然觉得你练得好了?
他轻轻弹起一丝风,小骨未及低眉,已然栽倒。
她急切地抬起头来,脸上尘埃也映出红晕。
他心中一痛,方才是不是太狠了些?至少也当解释一句……现在说什么是好?已然先伤到了她。
小骨没有静下来等他说话,挣扎着站起来,声音和身子一样带着疼痛:“徒儿再去练。”
“这样练不对,不可再错下去!”他开口便说了出来,说出来愤怒已不小。这些天徒劳无果,多么折磨身心!
小骨不说话,也不看他。
他怕小骨要争论的。他也暗暗想过小骨能认错。都没有。
不能多想,不能多等。
“小骨,师父同你练其他式。”
他要去牵小骨的手,小骨却做出一个起手式,避开了。
小骨很听话,师父说什么就做什么。却不再说话,只有师父一人说话。
等有了长进,你定然感受得到,师父说的没错。此刻不理解也无妨!
那时……可是这时,你能有想法,师父不该打消你兴致才好!
这些日子,小骨都不说话,不荒废,但也不勤奋。关键是,没了往日的生动。是一件机锲,师父上一下弦,便动一下。如今已是疲乏不堪,生无可恋。
长此以往……只怕还不长,就不能往后。
既是他打消的,他就应当激起。
如何在小骨心头洒下灵光一闪的火种?
“小骨,对今日的掌法你有何感受?”他想说得温和些。师父是想和你说话,不是想考察功课……
小骨摇头。不是困扰不是寻思,只是麻木。
“可有疑难?”小骨不说话。师父原不会说话。
小骨依旧摇头。木然之色更深了一层。
“小骨……”他不知如何说话。不知如何又开了口。
小骨等在原地,木在原地。
“小骨,和师父去做晚饭。”
不能在此僵立。
这孩子往日喜欢烹调,也许人间烟火,会比仙山修行更能激起热情?
“小骨,你看是不是用山泉水比露水更清冽?”
“小骨,你来缠这竹叶。你看如何能又入了竹香,又存了竹林原本风貌?”
“小骨,你说这云栖水涧是不是也像一种熏香,你或可用调香的心得,来烹调这菜肴?”
…………
觅到她眼中的光芒,一闪即逝,没能存留。师父说的,她尝试在做,谨小慎微,不让这光芒涨漫,这样也不会殒落。
几日下来,烟火照亮了她双颊。但只是在烟火前,不是执笔执剑时。也好过终日死气沉沉!生命的意趣,总会一触即发,波及其余。
现在已不是练功的时候了。练得不好,没好好练,也该歇了。
“小骨,你去看着沁芳羹的火候。”
小骨若有所思地走过去,缓缓搅动一汪湛碧中的木勺,脸上的迷茫渐渐在润着绿意的暖雾中消去,清透了的目光随着执勺的手流转,越发沉稳,越发生动。
她的心忘记了的,手还记得。她记得她能够,她记得她喜欢。
“好……好像可以加几片桂叶。”小骨眼中回忆的色彩漫过真景。她口中说得慢,心中却没有那么多迟疑了。
你是可以确信的,你曾经有许多入迷,入迷得不去想一切,就一切都得到了。你曾经也想过一切,但一切只为了一个单纯的信念,又有什么惶惑会压倒你?
“就是这样,师父!”她胸中绽放一阵欢喜,声音清脆得还生涩。她几时没有这般欣悦入迷了?欣喜中你还唤了师父!“夕餐秋菊,是这个名!这道糕点是要等到日暮时采撷刚刚落下的菊瓣……”
小骨提起衣襟就跑了出去,飘起的衣摆和他心中荡开的声音一样轻盈。
“我想好一道菜肴!”小骨风风火火跑去了院中,又捧着一束青绿撞入厨房。
即刻风生水起。满目琳琅她精心打点,一次次抹下欢喜的汗珠,让他也想去触碰那炉火旁红润的脸颊,去品赏她不厌烦难献上的美味。
小骨,你是为了师父,即便你不记得……
师父几乎也不想修行不想渡劫,直想你日日伴着炉火,炉火照亮你的面容;伴着师父,你照亮师父的生命。
逃避之心,却是在情在理!他也不想这样苦,小骨带给他甜的滋味……
可是不行。有苦有乐,才是世间。有光有暗,才要修行。
“我没分神,我只是在想今晚的汤羹。我有全新的点子,可不能错过!”
“这式自在飞花和那道同名的菜肴一般,菜肴调味清淡,这式手上也当轻一些,脚上不当站实了。”
小骨,你不专心练功也罢了,竟还强词夺理起来!你的自信和喜悦,就需要这样建立!
“跪下。”他说出来不难,说出后心中却犯难。
又是这样!每次抱在怀里哄了她许久、纵了她许久,终是重重地摔醒她。那之前又何必……
“我不知我又错在哪里了!”跌落的兴致一黯又腾起,腾起的是委屈无处伸冤的愤恨。
“是以让你思过。”
白子画无法面对那张写满怨艾的脸。不去看,却呈现得更清晰。
她站在桃树下一动不动,心猛烈地跳动,直形于色。
“你可知错了?”见她愤怒愈发涌起,想要教训她的念头却弱下去。
她咬着嘴唇,因为生气,也因为疼痛。虽然不肯跪下,有师父这句话如何不痛?
她不说话。只好他来说。
“做一件事就不要想另一件事……”你是不想应对现下这件事。
“不是触类旁通?”师父还在想如何说,你反应却快。只有歪理,才能显示你的才智?如何不用到正道上?
“不可逃避困难。”他不能不直言。
她再不说话了。头低了下去。
小骨,你是知道自己没道理,是不是?你心中还是讲道理的!只是太难,也太难承认。师父不多说了,你安心思过。
“跪到日暮。”这句话还是留下了。
推门之时,影子落在他身前。师父命她罚跪,她还不至于违抗师父。暮色降临时,这跪着的小小身影会拉得更长……
她从此又不说话。在炊烟中升起的欢喜又落下了。他也不敢再去寻觅。
他们都害怕稍有欣喜,就要忘形。
是小骨没有承受欣喜的勇气和耐力。但是他也没有。
剑法繁难起来。他演示时,瞥到她时不时揪着衣角,扯着发丝。
自那番训责后,她不敢疏懒,很小心地不让师父见责。还很小心地,不敢多一点用功。另一些平日喜欢做的事,也不见喜欢了。是怕多了一点兴致,就要触动更深的各样心绪,对修行和世界的喜爱,对疑难和弱点的惧怕。
他也害怕,不敢多责,也不敢多说。
闷声不响的日子却渐兴扰动。入门剑法最后这几式,他无力简化,小骨困于前行。
“小骨,这几式不易,需要更长的时间。今日且练到这里。”
是怕她担忧的结果终究会是自疑自责。但她终究会担忧,终究会自疑自责。
她招式间惶惶不安,每次他讲解,她立刻却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知道不安是真的,昏睡是因为真的不能面对不安。
惟有到了师父说歇息的时候,她会有瞬间的轻快。师父说明天再努力,她就先放下不安和无力。其实她不能真正放下,因为不敢拿起。
师父说需要更长时间,仅仅让她在更长时间之前,不去面对这些情感。
白子画知道早晚要出问题。顷刻闪过的念头却是等待出问题。等待虚假的平衡遭到破坏,下一步的混乱里就可以施加力量。
若非师父提醒,你不会直面困境。即便师父提醒了,困境还没有困住你,你也可以回避。无妨,等到不能回避时,师父再和你一起去应对。
小骨,不要怕,我们都不要怕!小骨你要相信,今日之你已非昨日之你。你可以承受这困境的反复,这不再是颠覆。
花千骨之半缘修道半缘君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