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没做什么,就是话多了点。”
小骨的慌张全然感染不了火夕和舞青萝。
“我……我说什么了?”小骨茫然地看看一人又看看另一人,像是要收拢那些日子记下的小纸片,散乱了的字迹却散落四方。
白子画只是不放开她的手。
“你说,尊上向你隐瞒。”
“你说你想跟随尊上,可是心中却有杂念。”
“你说那些杂念你还不能割舍。”
“你说你怀疑过去有什么不对,所以现在才这样杂乱无章。”
“你说你想简单一点,可是一切都不简单,是不是尊上心中也有……杂念。”
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也没有刻意歪曲,大抵他们就能理解成这样。小骨醉后心中流出的话,变了味。他们最后支支吾吾,还把“杂念”落到了白子画身上。小骨岂是这个意思?
然而,确是不简单!小骨说只想简单地生活……此刻忘却了,醉倒了,和她当年醒时的悲痛,却是重合!
小骨,对不起,师父不能给你……这样的简单,这样轻省的幸福。
小骨只是害怕,害怕又惶惑。小手被他握住,口亦不能言,如此看着他。
“小骨,告诉师父,众说纷纭,当何以应?”
不是师父有现成的答案,是师父可以引导你去找到你的答案。
“回师父,当…… 心中有数。”小骨心虚地看着他,最终不曾低下头去。
“你心中可有数?”
让这个问题,柔和一些。是引导她,不要惊吓她。
“我……我不知我说了什么,是以也不懂他们说的。”小骨说得诚实,却总是有些底气不足。
你是太诚实,诚实到总要怀疑自己。
“和师父去河边。先弄清楚,你说了什么。”
轻轻牵起小骨,将她小小的身子护在衣袖中。走了出去。
余光中师弟三人,终究不见。暖了小骨的心怀,冷了你们的空气,那也是此时应当。
风中她飘动的发丝有些坚硬,她眼中的晶莹和冰河同色。总会有冬天,但是冬天也会为你盖一间房,生一炉火,直到春天来临……
最透澈的眸子映照在冰晶,那不会歪曲的,她记住和呈现。她醉后的哭泣,也清透如冰。冰也纯美,无不纯美。但师父还是想,融雪成春。
“师父……”他感到那两只小手的颤动,更紧地抱住了小骨。
不要留下任何余地,让你去怀疑,去害怕。
“师父,为何我就不能单纯跟随师父?我以为我可以的,原来我还是不可以……”
小骨要说的话,一定会说出来。执著的孩子!
“小骨,这世上的一切本不简单。从来不是只有纯然一念,再无困境。外界有纷扰,内心一样有。每一个心念,只用诚实对待,自有善之导向。过去走出的每一步,不会尽善尽美,所有的过错,遗憾,当你坦然接纳时,也不再能损毁你此刻的致力。这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修行,真实的你,并无真实之外的更善更美。
“也如大海一样,可以容纳所有河流,这才是完整的人生。不用害怕那不同的水流。千姿百态,一样可以纯粹,这是水的胸怀。胸中有大世界,自然也容得下自己。一己和天地共生,还担忧不纯和纷乱么?即便此刻有,也终归和谐,又不失生动。
“师父希望你不要有郁结,任何时候,不要担忧。你看这水,冬日凝冰,夏日汇流,各自有时;河与岸互成形态,延伸无限,各自自由。小骨只须依循自然,春华秋实,夏茂冬藏,各时其美,万木是真。”
这不是杂念,这是你全部生命的丰富和真诚,你禀赋的所有的美好和上天厚待你带给你的历练。
冰天雪地,如何冻结不了,他想和她说的。千言万语,只怕解释不了自然之美好,她之自然,她之美好。
小骨,师父没有和你说起许多过去,是想等你有了更多的预备,再去应对。这些心结也是过去的延续,你已经在应对了。时机未到,不必担待更多。
牵着小骨的手,和小骨一步一步走回去。无言的安宁,弥散四野。纷乱是要应对,但总有这个暂息的时刻,没有思绪,没有言语。只有你,只有我。
那三人还在。却是在抄写门规。师弟竟也在抄写。撇开小骨不谈,今日异常却也多。自然不可能撇开小骨不谈。
小骨却突然说话了。清晰轻快,全不似方才的言语破碎。
“请问师父,何谓‘杂念’?”
“修行之外,他人冷热,浮世悲喜,本不当入心,却入了心,是谓‘杂念’。”火夕那两人胡乱用了一个词,他总要认真解释。
“那小骨的……困境,就不是杂念了?”一样是诚实的提问,底气却足,平稳之中,自生欢喜。
“自然不是,是你当应对。”
小骨这样问,于她修行紧要,却也……真是不仅仅如此罢?你这当着火夕他们问,是要向他们证实罢?有理,师父会帮你说清。
“那他们……是不是有很多杂念?”小骨指着火夕二人,却看着他,很严肃的样子,让他想笑。
你这不仅是为自己证实,还要给他们一次教训么?往常你被他们捉弄,你和师父时有的淘气,也派不上用场。现在你是要从过去的郁苦中走出,愈发释放了玩心天性,他们也要不是你对手了!
小骨近来,总带来惊喜。师父知你在许多个极限中游走。但是这一个,却好。
不妨更开释,大至你的奋不顾身,小至你的童心无忌。师父永远记得前者,但也希望看到,你每一个细小处的欢喜天然。在师父面前,你可以做一个孩子,不用隐藏。
只是你不要怪师父,师父不知道,如何参与这样的游戏。
“那自然是。”师弟却答得快。也很严肃的样子,白子画只好继续不笑。
“你们听见了?师父、师叔都说你们有很多杂念。你们可说说,是有哪些?”小骨的声音已然清脆明亮,只是依旧严肃。你这是哪里学来的?
“别看我啊,为师也有很多杂念,帮不了你们。”师弟先说话,火夕、舞青萝二人只好互相看着,哭笑不是,愈发滑稽。
小骨真是会磨人!
“千骨,你就别难为我了!只要是从我火夕脑袋里想出来的,就没有不是杂念的!捉弄人的时候才是清醒的,要是想什么修行,那恐怕是喝醉了!”
“那……那你们是如何修得仙身的?”惊讶中小骨的目光浮向天际,目中不失灵动,也不失认真。
小骨确是玩闹之时,仍念着修行。
“修行这种事就不是杂念,我们哪里会想?修成仙身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如何会记得!可能什么都要玩一下罢,修行有时候也还好玩,学好了法术可以捉弄火夕。”
“应该就是这样!我们每学一个法术都是为了捉弄人,每次都想翻新花样,就学了一个又一个法术!”
师弟,你门下的,如何立即就能说笑?方才还在思过。
“师父,这样看来,小骨是要多学一下,还是多玩一下?”小骨眼中光亮闪过,却在他的目光中跃动。
还道我门下老实,小骨其实玩心甚重!你受过太多苦楚,欢喜也不当更少,如此甚好!你心结尚有,却能不一意纠缠,要之此道!
师父知道你的。你说笑归说笑,你不是这样那般师父,就不是你最认真的时候。你懂得修行不可马虎。那师父便陪你说笑,如同陪你修行。
“你今天玩了多久了?”白子画做出正色,言语却温和。
“一早起来就在玩。”小骨答得快。方才每一个字都要翩翩起舞,此刻却敦厚沉静。
“学了多久?”
“没有学。”小骨垂下头前,白子画觅到她眼中认错的水色。水色却不深,浪花在五彩的石子间嘻闹,你毕竟知道,这不是多大的错。
“玩得比学得多?”这个游戏,他也觉得有趣。是和小骨玩,自然有趣。
小骨低下的头点了点。因为一直低着头,她用力很不容易。
“那可学到了什么?”胜券在握了,他没有去控制,音调向上扬起,是不想去压制的轻快。
“学到了……一个问题的回答!”小骨骤然抬头,面带喜色,那些浪花五彩,又在她眼中生动。
“什么问题?”小骨还能有他想不到的应对。他只好跟着小骨的思绪走。
“就是……还是……要多学一下。玩太多了,就会和他们一样,生出许多杂念,就……”小骨,见你说得认真,一样认真的是,你又有什么鬼点子?你还卖关子?
小骨将四周看了一遍,满屋流彩,收拢了所有光芒,脆生朗朗:“就不能跟着师父修行了,只好跟着师叔做弟子!”
师弟已然笑得前仰后合。
“师兄你门下的,样样要胜过我门下的!我可不敢收!”
“师叔,我还道你今天忘带折扇了,原来是没有拿出来啊!”
小骨却不笑,附身拾起师弟袖中掉落的折扇,双手呈上,手中如水端平,身形轻似鸟雀振翅欲飞。她稳稳立在地上,却按捺不住眉头,兴高采烈。
“我还道你将刑杖藏起来了,这不是挂着么?”
师弟终究不肯退让,小骨终究垂下眉,绕到师父身后。
“还是师兄教徒有方,懂得规矩。你看你们,是否也要找师兄桃一根树枝?”
白子画只是摇头。为何每个人,都要提醒他这刑杖?小骨将它拾回来,挂在书房,说看着会怕,有所畏惧才好。他日日看着,对他的警示,又岂会更少?
管教不足,刑罚有余,才至如今之境!如今奈何?依旧要管教,甚至还免不了惩罚,但管教岂能比惩罚做得更少!也不是管教……也是管教……师父……是珍重你,才不能不管教你!
小骨本是师父最好的徒儿!不过师父,曾经错了,看着你被命运损毁,被师父损毁……师父要学会,如何去珍重你!
“师父……”
是谁在叫“师父”?不是小骨。如果是小骨,他一定不会听错!
“师父,不用不用!师父你不必操劳,戒律阁会为你代劳!”
又是师弟那两个徒儿在说话。
他们说得是。代劳。他从不会找人代劳,小骨是他一手带大的,一点一滴,他都不要错过。亲力亲为,尽心尽力,要将心中整个天地,都给她。
这桃枝,暂且就放在这里罢。硌在心中生痛,他不会拿开。他不会为小骨的过错动刑,他更不会将自己的过错忘却。这个惩罚,是对你我师徒二人。为师要学的,更多。不然不足以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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