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修行于我徒劳【篇外：云深知处】

“小骨，甜点美味，也要吃些咸食！”

“小骨，糯米不易消化，艾叶糕吃一块就够了！”

“小骨，河虾不能吃得太多！”

…………

见她吃得有滋味，兴致大起，总算不是昏昏欲睡，白子画本当开心。可是这样吃，也不是个法子……

喊着是喊着，喊不动，却也不阻止。看着她不停地吃，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今日在湖上叫了一叶小船，船上烹鱼煮酒。这鱼也罢了，小骨一向不能喝酒，如今身子这样弱，更不可沾了！

“小骨，你听师父的，要吃什么都好，这酒不能喝！”伸手夺去了她手中的杯子。这还是第一次动手去阻止，此前只是说说。

“这不能，那不能，你凭什么管我？”小骨圆睁着双目，流出一丝孩子气。这些日子，他如何劝，她都不曾理会。你此刻，有反应了？

“我是你师父，不容你乱来！你不可喝……”他的气泄了。

“我偏要喝，你拿我如何！”她劈头就一句。

我还能拿你如何？自是不能……

“咳咳……”

被小骨的声音打断，她竟然拿起酒壶养颈而尽。你喝便喝，你急什么，这把自己呛着了！她撑着桌子咳个不停，红热更添病容，要从那泪水拥塞的眼中溢出火来。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拍她的后背，理顺这口气！

瘦得几乎只有一把骨头，却咳得那样剧烈。摇摇欲坠的，是这小船，还是他极力扶住的、她的身子？你这般，天地都颠覆了，哪里还有这船，还有我？

小骨咳得累了，便向桌子上倒。他想轻轻将小骨抱在怀中，小骨重重地倒在了他怀中。憋红的脸上一时散不去酡红，她那些不适，是腌制他心的毒药。心打翻了，毒水在身躯啃噬、蔓延。

催入仙力，化去酒力。酒已逼出，余力不散。抱她在怀中，河上灯火闪烁，千点万点，他心中不安，不可尽数。

“你……阻我胡吃海喝，可人生有何乐趣！我此刻能吃，下一刻可能就要死了……”

“小骨，不许乱说！”惊乱之下，死死抱住怀中人。壶中的酒流入河水，眼中的泪咽下心头。

“我闭上眼睛，都是血。血太多了，都不是红色的，一片污黑！”

小骨，都是师父不好，你生命里太多残忍和黑暗，师父没能保护好你！

“我睁开眼睛，看见这些小丑一样的人，牢笼一样的人生。我宁愿不要醒，我宁愿不要活！”

不是，小骨，你醒来，师父会给你光明和欢乐，你要相信师父啊！

“你总是和我说，要如何，不要如何，没有意义的！我心中堆满了黑暗和邪恶，我看得到，却什么也做不了。你……你是和所有人不同，可你改变不了世界，也救不了我！”

不，世界我只能维持，但你不是这样的，你会好起来！

你……你独独提到我？你所有的话，都是对我说的？我毕竟在你心中不同？是不是，小骨？是不是？回答师父！

一醉一醒，说了许多最荒唐最清醒的话。小骨听不到，他只是听小骨说，只是和自己说。

小骨，明天早晨醒来，师父就教你修炼，好不好？你有了正事，会看到希望，也会感到乐趣。

“这是哪里？”小骨一醒来就要问。她迅捷地扫视了周遭，如此警醒，只能在她以前对敌中看到。看着他的，从来未有过这样的目光，哪怕是对立，是生死。

“这是仙界。”他想了想，回答了她，却没有说全。

他……还回仙界做什么？一个流亡者，一个疯子！可是小骨的身子，在仙界能得到更好的调养。杀阡陌是用尽全力了，可是小骨是神，化不入妖魔的力量。

这里，是东华上仙的居所。老朋友中，只有他了，不会多管，虽免不了多问，但不至于说出去。

“我……很不喜欢这个地方。”小骨低眉想了很久，眼前笼罩一片深黑，说出的话，比眼前的深黑更重。

“小骨，师父知道你不喜欢。”你如何会喜欢？不容你的地方。但这还不是你最憎恶之处，且逗留些时日。他只是解释道。“这里对你修行有益。”

小骨，对不起，师父要勉强你。也是为了你。你早早恢复，早早……自由选择你的路。

“你要如何才能放弃呢？我修不了行的！”小骨转身就走。

“我不会放弃，直到你放弃了一次又一次，不放弃为止。”白子画牵住她的手，让她走不动。

“世上如何有你这般固执之人！”小骨费力脱不出那只手。

“关于这世界，关于这固执，你知道得还少！”他每个字都下得很重，似要把她立足的地面刨上两个深坑，让她立身大地根深蒂固，让她再也不能离开他。

“你知道又如何？”小骨这样冲撞他，他却不生气。你有一丝丝毫毫的沉不住气，可见我于你不同。

“不如何。”念及小骨冷硬中泄露的不忿——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他终于收回了一点从容。“我是你师父，自然知道得比你多。有责任教导你。”

“知道得多便是师父了？我还没认你。你又不是，知道一切。”小骨别过头去不看他，他也没有看她。

“为师不知一切，但知道，现在不会放你。你要把身子练好了。”他说时稳住了心神。我知道的，够做你师父。你认也罢，不认也罢，我对你的职责，定然要尽。

“我知道我逃不了，这样对我不公平。”

“你待如何？”忍不住问，忍不住看她。努力在她少年老成的眼神里寻找孩子的淘气和赌气。找到了么？这些日子猜她的心思，他太能想入非非了！多做实事才是！

“我跟你也打个赌。我会尽我所能修炼，但我若证实了，我的任何致力都归徒劳，你就要舍了执著！并且，我要离开这地方！”

此处冰雕雪砌，又春暖花开。从瑶池开遍昆仑的蟠桃花，比绝情殿的桃花，更饱满红艳，更芬芳润泽。可是小骨不喜欢。小骨不喜欢，他也就不能见其美了。本来他没有好恶，这些人之情感，都是小骨开启的。

“不是更完善，仙人只是更虚假。”

“休管他人！完善是你要做的事，为师只是给你更好的条件。”

你答应师父好好修炼，就不可再费心他人的不是。虽然，你说的何尝不真？仙界诚然有虚假，和世上任一处一样，并不完善。仙界对你的伤害，最是重……

被伤害就当一味怨恨么？对他人且不言，对你自己又何益？你是我的徒儿，我岂容你任由伤害，任由你自我伤害！你要养好伤，你要证明，你的美好、坚强，无人能够伤害！

完善是你寻求的，却不是赠给你的。师父给你一种可能，幸福终究在你自行把握！小骨，师父以前错了，但不能因为那个错，纵你去犯新的错。

做回以前那个坚强、自求的小骨，师父的好徒儿！不，是我以前错了，要爱护这个尚不坚强、尚不自求的你！师父都认，无论你成了什么样子，师父都会竭尽全力，帮你找回自己。

东华上仙闲居昆仑，名义上不是天宫散仙，实则除了仙筵挂名，与隐逸无别。他交游甚广，却极少邀人来居住，只是白子画常会和他对弈。他言谈肆意，和谨慎沉默的白子画反差也大，白子画和他少有深交，却难得对坐融洽。

昆仑绵延万里，这一处凡人不至仙人无缘、接壤天界的福地钟灵毓秀，于小骨恢复，大有裨益。是以，白子画坚持要在此处，开始小骨最初的修炼。

“小骨，醒醒！”才和她解释了行气之法，她刚坐下尝试，就昏睡过去。不是装的，小骨总是小骨，现下的小骨陷于人世恶念和人生虚幻，却也不失其真。欺骗的事，她从来不会做。

“她一时醒不过来，你且帮我照看。”东华渐渐走近，他答应了不在小骨前出现。白子画不知小骨见到其他仙人会做何反应。

“你为何不自己照看？”东华的不解，散开在一向无心无思的笑意，此刻却添上一层刻意，尚未化开。

“借你厨房一用！”白子画脱下外袍，将小骨裹好，让她斜倚在一棵桃树下。见东华毫不掩饰他的惊讶，便道。“我在学着给小骨做饭。”

“记得以前棋下到一半，这小丫头一唤你用饭，你就匆匆离开。如今是……变本加厉啊！”

白子画也不停步，知东华说笑的本领，和师弟可堪媲美。

“唉，你等等！我根本就不知厨房在何处……”

在小骨之前，我也不知。可那炉暖米香，席间笑谈，也是欢喜源头啊！我会找到的。在人间，我夜里总借用客栈的厨房，不让人看见……总要勤加习练，才能日渐精通。小骨爱人间美味，我决不能亏待她！

小骨，你说修行于你徒劳，你看师父不也在学么？不学，如何会？

你……一运气就昏迷，看来修行是难了。但世上并无难事，师父有心，你也会找回自己那颗心！

两个时辰后，她虚弱中不似往日浓密的眼睫轻轻拧紧，东华还在另一株树下看一盘残局，白子画早飞身抱住了她。

“好了，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人去了。”听到东华传音，白子画也不去理会。

“小骨，你身子弱，第一次行气，昏睡了过去。这不紧要，你不要灰心。师父想了别的法子。”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暗暗拽紧了衣襟。小骨此时身心俱弱，定要讲解得清晰。

“未曾有愿，何谈‘灰心’？我说了我不成。”

“小骨，你才试了一次，如何证实？给师父三个月，你用心了，定有收获。”

三月时间，即便小骨修行收效甚微，他也能为她疏导调息，借仙山灵气，日后修行要容易些。何况，小骨肯用功，总不会徒劳！

“小骨，单独行气，你身子受不住。师父教你配合脚下步伐。”

小骨说得不错，虽有白子画想方设法，修行于她确是艰难。

但是，小骨，你是向往的。你本心是向往的？你是多么想从师父修行啊！

“小骨，你身位低一些，这样才好把气息沉下去……小骨！”

他一边做着示范，一边听到小骨摔倒。她只闷哼了一声：“不要你扶！”

“小骨很勇敢……”他不知如何作答，无所措手足，如何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要你称赞我！我知道我不中用！”

不待他说话，小骨又独自练起来。还是那个坚韧不屈的小骨，不论是证明自己可以，还是证明自己不可以，都不遗余力。这样的话，结果已经不重要。

想去把着她的手练，料定她会不愿意。想出一个顺理成章的法子。

“小骨，招式再加上手上的。师父教你。”绕到她身后，握住她两只手腕。两只小手，瘦得像两根随风摇摆的草杆，却也不肯接受外界的支持。

“你示范便好，握住我的手练，难免有投机取巧之嫌。我不成便不成，不用借你的力。”

“小骨，你还说你不成。你身子这样弱，半月下来，也能完成最基本的行气了。师父再教你几式，三月以后，你就能自行疏导主要气脉了。”

“你要求真低！”小骨看着他说，却是低垂着眼睛看着，虽然她小小的人，才到他腰间。

“因你自求高。”他走近一步，却停下，想小骨不会愿意他拍拍她的肩膀，只是看着她，想她能抬头看一下自己。“你此刻虚弱，能有此进展，是你刻苦的回报。顺其自然就好，不必在意快慢。”

“不顺其自然的是你，我根本不是修行的料，你却强逆我的天命。”

小骨漫不经心的反驳，却敲击他心田最深处。任有万险千难，甚或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小骨前，他惟一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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