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这世上还有善？【篇外：云深知处】

遭逢强敌，生死攸关，也没有她这句话要命！

不知何以作答……必要给出回答！

“小骨……”不知不觉就去握住她的手，她没有反对，他似不曾察觉，一心想着如何说，“你许多事记不起了，此刻就下判断也太早了。你确是受了极重的伤害，所以对周遭一切都怀带敌意，但这未必是真正的你。现在的你，不快乐，师父看着，心里很难受。你年纪又这样小，身体尚未恢复，不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师父都要在你身旁照顾你……”

他几时成了多话的那个人？一席话说下来，气不能平，泪水充盈。

“说白了，你就是不放我走了？”

回答他不厌其烦的，是如此简捷的一句。咄咄逼人。

“不放。”死死咬住这两个字，又觉得这样说话太过粗暴，于是补上。“直到你恢复了，你若想走……”

说出这四个字，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流到他手背上，她手心里。现在将我们相连的，可是只有这泪水了？

“小骨，我们打一个赌好不好？要么你是对的，人生没有意义；要么我是对的，人生当郑重以待。”

手上的泪水被吹凉了，你的小手愈发凉了。但你的人生，不能是这样没有暖意，没有生机！

你不记得师父了，但是你记得对师父的恨，恨及人生！你是恨师父对你的伤害，你却要用自戕来报复师父！不，你要证明你不可能好，这是你的恨；我一定要让你好起来，这才是我曾经不会的、对你的爱护。

“输了我便要留下？”小骨侧头看了他一眼，好像，比全无情感，多了一丝怨意。你果然有怨。有怨总好，就怕心死！

“不是。”凄然作答。你若真想走，我不会强留你。只是，希望你的人生，多一些光明！

牵着她的手。她不说不喜欢，他就不肯松开。两人来到一处繁华之地。

“小姑娘，看看罢，我们铺子是城中老字号，这些簪子，你全城找不到一样的。”一家首饰铺的中年女子，装扮妖冶，见了小骨，殷勤喋喋。

“这样便好么？”

“唉，这人无我有，岂不显出你的尊贵么？”那女子怕是不曾听过这样的回答，思量片刻，应答得愈发热情。

“我若不买你的东西，你还这样和善吗？”

小骨！此人和善是假，可你这真，却是善是美么？

“小姑娘，别这么说，我们这簪子如此精美，遇上你容颜清丽，神采飞扬，如何不买？”

“我神色很是不好，身子又弱，你真会说假话！”

这店铺的簪子，在凡间也不算次等，可小骨既然不喜欢……也不用牵着她离开，她说了那句话，早就走远了。

“小骨，这是你喜欢的彩塑泥人！”

“小骨，你想不想吃个糖裹粽子？”

“小骨，你看这个风筝多好看！”

…………

小骨看也不看地走过长长的集市。他跟在后面，手忙脚乱地买来各样物件。手上捧着五花八门的一堆，不到半刻，跟她走完了平日要半个时辰才能看完的长街。

“你真浪费！”小骨回头说了这句话，还加上一句。“何况我不喜欢。”

“或许你以后会喜欢……”白子画无力地答上一句。趁人不备，将物件尽数收入墟鼎。墟鼎里放了这些她平日喜欢，却从来有所节制、不胡乱购买的玩意儿，心中莫名踏实了几分。

“小骨，你是不是累了，我们去这客栈用点饭？”

不置可否。你既不说，那便按我的来罢。

还记得她曾经点过两大盘四喜丸子，还闹出小女侠的一段传奇。看着她就要笑出来，看着她就笑不出来了。她面容苍白，眼目迷离，坐在桌前就缓缓倒下去，伏在桌上睡着了。

小骨，你身子这般弱！

依旧是点了她喜欢的四喜丸子，怕她说浪费，再点了一盘香芹，一碗豌豆清汤，叫上一小份白粥。这些菜，她应当会喜欢？都是最清淡的，她身子应当受得住？

静静等着上菜，轻轻将她抱在怀里。强抑着泪水，不住抚摸她的发丝。她小小的身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单瘦。倚在怀中，痛得连心……

“麻烦将这丸子再热一下。我这孩子身体弱，不能吃冷食……”

店里伙计报以不友好的一眼，白子画掏出一小锭碎银，又道了句“有劳！”

他何尝不是和小骨一般，深知这人间的贪念和虚荣，不仅人间。若不给，自然不成；给多了，助长贪婪甚或歹意；即便只是被人巴结，也不是本愿。其实，小骨和他一样，懂得人心；但看在眼中，总是理解和宽容。经了这次死里还生，你就变了一个人么？不是，即便尖刻了些，说明你心中还是有是非，只是世人难入你眼罢了。你会看到至善，也会谅解众生，因你本来就这样，这是你神祇的本性啊！

“小骨，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好不好？”晃了晃怀中的人，柔声细语，怕惊了她美梦，怕她醒来不能看到美好。

撑着桌子，吃了起来。

“小骨，坐直了吃，别噎着了。”

小骨不理会。

“小骨……”

“我累得厉害，坐不直。”

她的声音确实虚弱，那不服气，却丝毫不弱。

“但你这样吃，不好消化。”

“不好便不好！什么又是好？”

不好！来不及去品味这句话里的凉意，急忙用衣袖在小骨左侧一挥。一把弯刀倒向一侧，将一旁的长凳劈成两截。

这声音太大，小骨猛一惊，坐直了，颤抖的眉眼是狂风中的花茎。又将他心弦拨得生痛。小骨这样弱……

惊吓过后又伏在桌上吃了起来。

“小骨，这里不安全，我们走罢。”

“哪里都不安全。总要吃完。”小骨看也不看他，可含着饭说话的样子，还是让他想起往事……

她夹起一个丸子。他专心看着。也看到了飞来的细针。

来不及尽数挡下，又不好使出法术。只好握住她夹着丸子的手，传出一阵内力，将细针吸到了丸子上。

曾经，她也这样做，更是孩子气地找那些打架的凡人索赔丸子……小骨，你可记得当年的自己，有多么欢乐，又给师父多少欢乐？小骨！

“小骨！”

真是要开始修炼了！你身子这样弱，我传了这一点内力，你就晕过去……

抱着她，暗暗渡去仙力。知道离她醒来还远，就这般坐着，看着她。

“她……没事罢？”

有我在，如何会让小骨有事！

倒是，那发暗器的人倒在远处探着身子问。小骨，你要是听到，就知道人也不是只有恶念……

“没事，你们都走。”白子画毕竟不想抬头看那些人。他们方才要伤到了小骨，虽然绝无可能。

“这武林大会的英雄帖，大侠请留下罢！方才小试身手，我们就知不是你的对手，也不必为一张帖大打出手了。”

这人倒有忧人之心、自知之明。小骨，你却此刻昏了过去，不然你看一看，也不会这样厌恶所有人……不，还会有许多光点，让你看见！

又是英雄帖！好，再带小骨去看看，这次或许会有收获？

“只是暗箭伤人，谁输谁赢，无关紧要。武林盟主，本不是锄强扶弱，只是以暴易暴。”

还怕小骨看着看着就要睡去，她却是认真看完了全程。最后，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和以前一样，看不惯这样的偷袭。但以前的你，会暗中主持公正，如今，公正对你也失了意义么？你什么也不想维护，因为根本不相信有公正。不是的，你的公义心，一定还在。你找不到了，我要帮你找到！

但你的眼力却好，能看到这些暗器！看来你要修行，不会太难。是可以开始修炼了，有事可做，总不至这般沉溺怨艾。

她要离开这地方。

又是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

“我为你什么都能不要，我待你赤诚一心，你如何能这般残忍！”

“我说了，我不喜欢你！你待我如何，与我何干？”

“不！我不让你走，你走了，就是要我的命了！”

“我现在和你说句话，要了你的命如何？你以为我很纯洁么？为了养活我的小妹妹，我早就将自己出卖了！”

“你……你……你还是和最初一样纯洁！你是为了救人，你独自承担重负，更比那些不识愁味的少女高尚！别人嫌弃你，我不会嫌弃你！你失去的一切，我都会给你！”

“不要自造你的幻境，你不必缠着我，你喜欢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

“如何不是你？我心中只有你！”

“你把我想得那样好，把那个喜欢我的自己想得那样好。你只是为了自己，你喜欢那个幻想中的自己！”

前面小巷子里，有个青年男子缠着同龄的少女不放。这人间纷纭不清的情爱，此刻却扯开他心中万千罗网，越扯越乱。

“看来你们根本合不来，你缠着她又有什么意思？你以为你的执著是美德，对她却是烦扰负担！”

小骨如何会……连这种话也要插？她才多大年纪，如何是看破红尘的样子？

他也不懂这些事，但小骨结论是否下得莽撞了？这男子看来是真心，这女子……是真的无意，如何都不会接受？

小骨会接受他么？

“好有见识的小女孩！柳姑娘，从了我可好啊？给我做小，也比得上嫁这个穷小子，除了一副痴傻，靠什么养活你！你看你生得花容月貌，从此穿戴绫罗，享用珍馐，才是合了你的姿色！”

这人，就是比武得胜的武林盟主！胜之不武不说，竟是这般恶劣！

转眼有那女子叫骂，那两个男子动起了手。转眼那武林盟主取了胜，这回倒没有暗算，却不见得光彩。

那盟主抱起那女子便走。负了伤的男子又疾奔上来。

“我给你活路你不走！”武林盟主下手愈发残忍，对手满身的新血覆盖上了身上的陈泥。

“你快走！我心里是有你的，你安心走！”那女子终于哭喊出来，对着天空，泪水滴在地上，却分得请，是对谁说话。“你放了他，我便和你走！”

“你必须跟我走，没有条件可说。他这般对你恋恋不忘，我不会放过他！”

“你……你帮帮他们！”终于听到小骨说话，他一直在思量对策，不好轻易对凡人出手。可是小骨，心中的正义受到了伤害，更加迫不及待。师父就知道，你是有血性之人！你心中的公义感，让你不能置身事外去蔑视人间一切。

大喜过望，对凡人使出拳脚功夫来。只是拳脚，也没有什么不妥当。有制恶之力却束手无为，绝不是清正。

“大侠饶命！”顷刻那武林盟主的霸气就泄了，泄得连人的骨气都不剩，跪在地上求饶。

“废了他修为！”听到小骨凛然一声。若是以往，这样的审判是他来下，小骨总是求情的那个人。

“你不确定么？这人多一点本领，就多欺负人，做个废人，才是为民造福。”

小骨却急了！你会急，正因你从善如流，疾恶如仇，更甚常人！

“小姑娘小心！”

那满身是血的男子挡住这武林盟主的刀，一条臂膀被生生斩下。

此人真是不可不废！这受伤的人真是有一副痴傻的善良！可是，自出了客栈，他就自责对小骨保护不力，在她身上设了仙障，别说是凡人，即便是法力高强的仙人，也不能动小骨分毫！他这一臂失得……

暗暗念动法术，将那臂膀又接上。再无犹豫，废了那恶霸的功夫。

远远还听到那女子的哭声：“不值得，况且我真不喜欢你。我送你回家，我会照顾你，直到你养好伤。”

“不是，你刚才还说，对我有意！”

“我平生最厌恶那魔王，被他带走我定不会活，既然死了，何苦让你难过？没有死成，如何能对你撒谎……”

声声入耳，阵阵痛惜。这女子的倔强性子，却和小骨有几分相似。但是……小骨不会想离开他的！小骨，你不会！你不会……

“你惩戒得了坏人，却救治不了这深情人的不幸！”冷不防听到小骨这句话，似是得意，证实了他的无能。

“我自不是无所不能。但为所当为，不也是你想要我做的？小骨，你心中有良善和公正！你说谁都不好，可你分是非，明爱憎！”

急切地去看小骨的表情。小骨把头垂得更低，让他看不到。

“你不当对凡人动仙术，即便接上他的断臂，是出于好意。”

你……她想了许久，竟然堵上这样一句，他不仅口上说不出话来，心中也找不到一个说辞。

好罢，你成了专挑师父错处的人。那你便挑，你说得是！而且你还看得出，那三个凡人，怕是都看不出。但是，我有我的道理：

“小骨，为了你，别说仙山的规矩，就是天命天意，我也不怕违逆。那人为你断臂，你如何能忍心！”你若不忍，我更不忍！

“你不怕……受到天罚？”小骨似乎有些生气了，虽然不抬头，声音却激烈了。

“平日也不会做，为你也不惜做。”不管你是否看着我，我总会看着你，说出来。“你为了我，也曾犯天下之大不韪！”

小骨没有答，也没有问，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是探寻，是不可置信，是将信将疑。

小骨，你有一点打动了是么？一个凡间的人也能为了素不相识的人，舍身挡剑，你更是勇敢，我也不会怯懦。人虽不完善，却有真情，却有奋力。

她一直不作声，是在深思么？

“过去的事，我不记得。今日遇到的这人，又痴傻得厉害，根本认识不了恶。”不知过去多久，两人漫无边际地走了好些路，听到小骨说了这句话。

“你认识恶，不是为了善么？”

小骨为何对恶这般敏锐？敏锐得几乎要看不到善，看到了一星半点，也不能确信。是万恶一身的妖神之力，不肯放弃对小骨的控制？还是，她的死，本来就积累了太多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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