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多少日夜?没找到不必数,找到了更不去数。只是看着她,看着她,为她渡入仙力,源源不尽。
小骨,你诅咒师父不伤不灭,是否就是为了,今朝为你疗治,有无穷的力量?小骨,你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为了师父不至于无路可走?
她睁开眼睛。那一线天光,刺破他泪与笑,心田涨漫,夺眶而出。
“我没有师父。”
她冰冷的一句话,封冻了他满心满眼的泪水。乍暖还寒,寒颤中天地战栗,一片空无,是空荡的心寸寸撕裂。碎冰无涯,刺遍他等她醒来、填满每一个时日的期待。
他是不敢期待,却终究期待。小骨一直视他是天地,总不至于不能原谅?他不相信。
但他想遍了最恶毒的言语,烈火焚身了千万次,惟独毫无准备,他会在瞬间冰封。便如百年前大战上的怨恨之言“我没有师父”,——怨有望,恨有心,他在她心中,自始至终,一般重要。
此刻她只是冷漠地问他是谁,他给出回答。不可能有第二种回答。他得到了这样一句:我没有师父。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中黑暗,纵深无底,幕天席地,笼罩了他的欢喜。以前那双眼睛,清明胜水,欣悦生涟……这还是他的小骨么?
是的,当然是。他曾经掀起满世界的苦水,淹没了她。浸在苦水里,天地间最清澈的眼睛,也要沾湿啊!
“小骨,你受了重伤,此刻都忘了……是师父不好……师父定会助你恢复!”
“恢复做什么?”
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也没在看他,深黑的冷意让他无所适从,欲哭无泪。是她成了得道高人,心如止水,事先否定了一切奋力和期望;他是殷殷切切的众生,看不透未来,放不下过往。
她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并且什么也不想记起?你对师父,好歹还有怨恨啊!你这般淡漠,师父在你心中,全无一席之地?
“那……那……那你要做什么?”
他勉强在她床头坐直,心中分崩离析,一片废墟中,只好求助于她: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了!
她深黑的眼眸中渗出一瞬迷惘,顷刻又被深黑吞没。
他捕捉了这一瞬。你并不是确信人生无意,你只是失了求生之意。都是我害苦了你!你曾经是那样善良,欢乐,聪敏,坚韧,为了我奋不顾身……不,既然是我害的,我一定要帮你找回那个真正的你!
“你既不知要做什么,便听我的罢?”
一口气说完,是从来没有的虚脱之感。他本当为他的徒儿谋划,徒儿也自当听从。他说出来,却成了一个问句,生怕她一句话就否定了。
“这是哪里?”
她许久没有回答,他千方百计,也不能从她眼中看出什么来。深黑太深!最后,她却是提了一个问题。
这是哪里?他当时抱着昏迷的小骨,见这处山峦层叠,林木繁美,就落了地。来不及伐木造房,用法术匆匆建了这座小屋。
轻轻扶起她来。走了几步,打开小屋的门,映目树色老,入耳鸟鸣新。
“师父带你在这山中走走?”小心翼翼询问她的意愿。
“不想看。我想休息了。”她似乎想也没想,脱开他不敢紧紧握住的手,转身就往屋中走去。
“小骨……”追上她,不敢牵住她。她却也停下来,没有回头。“你给这处取个名字?”
“云山。”
他还愣在原地。小骨早就回到房中,盖上了被子。
云山,云山。仿佛在云里雾中。你是怎么了?我们都怎么了?
急急造的小屋,只有她的卧寝,还有一间厨房,每天要给她熬些汤汤水水。他没有自己的住处,日日夜夜都守在她身旁。
她好不容易醒了,可又睡下了……小骨既不反对在这里住下去,那便将房间打理一番罢。
自己不需要什么,一向不需要。一处静卧,一处读书。当有处厅堂,总要和小骨用饭。
用饭……往日都是小骨为他预备食饮。三五碟精致的小菜,用上半日思索,投入十分心力。
不是想念美味,只是想念她;不是需要吃饭,只是需要她。
他还能再有此等福分?
如何能这样想?小骨是因他才成了今日的模样,是他需要照顾小骨,为小骨烧饭。
可他……不会烧饭。
小骨在睡觉,他不用吃不用睡,时间总够。整本《食谱》他能够倒背,也是他让小骨背诵的。可他能背,却不会。不能为……最珍爱的人端来香暖可口的一席,通晓古今四海,又有何益?
各色各样的食材,沸腾的水沫,明黄的火焰,锐亮的刀铲,五行五色,在他眼中都成了灰黑。他在用小骨的眼睛看世界。
总停不了,要去观微小骨。她多时毫无变化,他却要时时刻刻都看着才好。
细心想她为他做过的每一道菜,每一道都记得,每一道都洒满记忆的血雨。泪水滴在菜肴上,入口苦涩透心。这样的滋味,小骨能喜欢吗?
全无疲劳,也全无兴致。山中的虫鸟尽皆歇息了,不再陪伴这孤单的人。夜幕如她的眼睛。
林中风声也无动于衷。猝然落下一滴露水,是她眼睫轻颤。遽然到了她的房间,轻手轻脚,坐在她床沿。
她翻了个身,继续要睡。可她睡不着,这瞒不过他。
“你既睡不着,师父带你去游玩?”
“去哪?”她眼睛也不睁开,昏蒙间抛出一个问题,清醒得让他打寒颤。
“想去哪就去哪,天南海北,上天入地……”你要去哪里都好,没有师父去不了的地方!他焦急地许诺着。
“我哪都不想去。”她慢悠悠地吐出这句话,凌迟缓缓,直扎入他心头。你说你和师父去哪里都好,如何是哪里都不想去了呢?小骨,你醒醒……你不是这样的!
“小骨……你没看到,如何知道你不想?来,师父带你去。”须要有强大的定力,早就控制不住局面,心中早就崩塌了。但在小骨前,他不能这样。小骨没有她现在看起来的那般不需要人关爱……
小骨……好像也不是全然听不进他的话。虽是面无表情,终究是和他出发了。
拂晓将近,带小骨去看日出,她会喜欢的?她喜欢绝情殿的桃花。正值春日,寻一处桃林,她会喜欢?
看着他唤来的那朵云,小骨全无惊喜,就如看最寻常的落叶降雨一般。只是,她衣袖下的空气轻轻地惊动了……不,她不是无动于衷,只是,不表现出来……为何?因为记恨他?可是,小骨似乎不记得他……
小骨,你一个动作就让师父心中倾了江海!但你若没有动作,师父又要在心中翻江倒海一番了……我这真是,病了!你我都病了……
云行无向。他白子画几时成了无踪浪子?不知去向何方。小骨抱膝蹲在云团,若有所思。不知她心所思量。
你若了然,我便了然;你若茫然,我何处归向?
不是,你就在我身旁,我如何可以彷徨!
第一次带她回长留山,便是乘这云……小骨怯生生埋头咬了一小口,第二口,第三口,直到被他叫住,又怯生生低下头……这孩子,如何想到要去尝尝云朵的滋味?
他撕下一朵,轻轻吸了口气。甘露入口入心,小骨就这样走到他身边……她现在,会喜欢这云朵的绵软、甘甜?
又撕下一朵,递到她身前。她始终看着脚出神。
“你……不想尝尝?”
“这云都被吃了,如何飞行?”
他当年,也是这样冷冷回了小骨一句?如今,这一切,是颠倒过来了么?他要赢得小骨的注意,而小骨对他爱理不理?
是这样,便这样罢!是我亏欠你的!
“你吃了,师父再给你变出来!”要多少有多少!真想再看你吃云的样子,甜甜地从口中流入,从眼中流出……
“你施展仙术,驾驭自然,便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还未化尽的甘露哽咽在喉头,手中那一小朵云似受了惊,湿湿冷冷地坠落。我……是为你开心。你……竟然教训起我来了,这是什么道理?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
“不逆自然,不伤人意,愿望总可致力。”他绞尽脑汁,更沥尽心血,才说出这句话来。是,他就是要为小骨付出所有,这不是过错,不当弃绝。
“你相信修行和正果?”小骨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云团几乎化作虚空,他们的身体直欲下坠,空无得沉重!她眼中深黑,是对一切色彩的否定。
但是,她会看他了,会问。而且,这目光不仅是死水的否定,而是生了怀疑的波纹!他可是从来和小骨讲道理,小骨从来就听从的!小骨现在,也不会麻木不仁。需要耐心,需要耐心!
“日光未能朗照每个角落。人之为人,总要相信光明之源,方能寻到光明所在。一时看不到,不当灰心。”白子画沉吟,这道理,是这样讲的罢?这个孩子,踯躅低谷,若再垂头丧气,确要看不到日光了。
“光明?”小骨说出一个长长的问句,“焉知不是你自以为是的假想?自欺欺人的幻相?”
紧接着的两个问句,似剑有双刃,将她的怀疑,他的期待,一一逼退。她重又认定了自己的否定,他愈发领会了教化她的艰难。
教化?简直不敢想这个词,他几乎像个无措的孩子……
前面,有一座桃林。她看到春暖花开,总要欣然一笑罢?
她形容尚小,未至及笄,也便是,和他回到长留山的年纪……纯真年岁,即便是厌恶了他,春花春草,世间美好,总要打动她罢?这真真切切的美好,日光下的美好,总不是假想,不是幻相罢?
云团消逝在朝露,朝阳共桃花绯色,晨风偕桃花清芬。
恍若绝情殿,桃林接天海,却只是人间图景;恍若人面,粲然春风,却如何沾染了不知哪个世界的悲哀!
她没有笑,只是长睫轻颤,如雨露不胜。霎那清透了眼目中的灰黑。他无时无刻不看着她,一丝一毫都不想错过。顷刻的欣喜要让他失去自持,小骨终究是记得的!却见她面容笼上尘埃的轻幕,密不透风,只有他胸中隐隐生痛。
她低下头,满林芳色,不屑一顾,快步向前走去,似要急于离开。总是欢喜之地,可她似乎不想要欢喜……
“小骨……你去哪里?”
快步跟在她身后。她小小的步子,走得踉跄,却不肯放慢。他心中痛得碎裂,碎片裂纹纷乱,桃林坠入余光,也是说不尽的碎裂和纷乱。
“桃源知春坞。”
桃林已尽,一块大石上,刻着五个字。曲折如桃枝。小骨念出声来。还是她往日纯净的声音,却浸满纯粹的……讽刺?如何这两个字会和她的小骨有关联?
“这世上美名良多,皆因名不副实。人心是恶之渊薮,何处是桃花之源,幻想、避世之源!春来自来,何须获知?又是狂妄宵小之辈。”
她摇摇头,连那石头也不看了,又看着脚下。
小骨,这是你吗?最十恶不赦的人,你都能看到他的善念,你如何成了这等凉薄苛刻之人?是因为,你受了太多伤害?天下人的伤害,师父的伤害!
“先生仙风道骨,敢问高姓大名?”
这是?走近来一个凡人,他竟然浑然不知觉。绝不可这样,万一有人意欲伤害小骨,他也能这般不警惕?
“在下之名,不足一提。”他匆匆答了,便想离开。小骨既然不悦此处,何必淹留?
“此处是觅渡先生隐居之地,我等后生专来寻访。若能得先生赏识,授学一二,更是三生有幸!”
那人却是不问自答。少年书生,存大鹏之志,慕前贤之名,虽不见明道高妙,却也知不虚掷青春;虽未有救世仁心,血气方刚亦无杂质。可是小骨……不会看得上罢!
“觅渡。”已然听到小骨冷笑,桃林不辨春秋,“既是苦苦寻求,就当暗自承受,而不是以之为号,美其名曰,不过是欺世盗名之徒。既是隐居,却又交游兴学,闻世之心不死,隐士之名虚设。你来寻访他,恐怕也是为了名罢?”
小骨压根就不看此人。白子画却是看看小骨,看看那人。大抵是对自己的道路信奉有加,从未听闻如此尖刻的言谈,这书生面红耳赤,更比桃花朝阳。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白子画也找不到一句话。而小骨,是说完了要说的,已然失了说话的兴致。
白子画牵起她的手便走。牵住后才想起,小骨或许不喜欢他这样做。喜不喜欢,却不能知道了。只是小骨也没有挣脱他的手。
小骨,你心里对师父还是有一点点确信?哪怕一点点?
不可沉溺。如果只有一点,哪怕一点也没有,也要重新让小骨认识他!
这些文人墨客,以文为饰,多见其伪。不如,带小骨去寻常百姓中走走,她就来自那些纯朴的人中,或许他们更能打动她?还有街市中各样的小玩意,往日她总是百看不厌!
“小骨,师父带你去个好玩的去处!”几时按捺不住欣喜?他如何成了和他在人间游历的小骨,总是围着他跑跑跳跳,有说有笑?
“人生本无意义,何苦上下求索?”
小骨冷不防冒出这句话,似在答他,又不似答他。
“我们……”急急就开了口,开了口却难以为继,“我们……不是去寻求意义,这人生还有简单的欢喜。”
你就是这欢喜啊,小骨!
他想看着她笑,却发现自己不会笑。他不会也罢了,如何他的小骨,也不会了呢?
“我为何要与你同去?我并不记得,我有个师父。况且,我没有什么不懂想弄懂的,不会想学会的,我不需要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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