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得【篇外：云深知处】

日盈月昃，山海俱忘。碧落黄泉，遍寻不见。不曾记，世事变换，世事如常。不须记，天大地大，此生无涯此身无恋，应有尽有一无所有，惟独有，和你在绝情殿的倏忽七年；众焰成灰，求死无门欲归无处，万念尽空一念不灭，只有找到你。

几时醉倒，春山处处，花鸟喧妍。万物浸沐春光，何苦笑我！世既遗我，何独留我于世？欣喜者心轻，日光新雨，众生欢蹈，我枯竹万年无死无生，何必有心？

狂醉清醒，本无差异，念念不忘，思之若狂。喜悲已去，俱成苦酒，今日无他，惟痛为生。

“师父，你收我为徒好不好？”

“师父，你可不可以每天抽一点时间，陪小骨吃个晚饭？”

“师父，我见那后院莲花开得正好，就想到了这个菜……”

“师父，我以后可以每天早晨来给你束发么？”

“师父，一会衣服给我，我帮你洗洗罢？”

“师父，我很喜欢这琴，定会勤加练习。”

“师父，我是不是练功走火入魔了？是师父救了我？”

“师父，我都依师父吩咐，全记下了。”

“师父，好大的雪啊！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下雪！”

“师父，我不要，我哪都不要去，我只要留在师父身边！”

“师父，我们打雪仗罢！”

“师父……”

永远，从这两个字开始。

他清修的千年只是一纸素白，为了等待她到来，徐徐勾描。那满殿桃花色浅，不知不觉，心头开遍。直到一日燃尽，成血，方知这桃林根深蒂固，她留下的每一笔，浓墨重彩！

“师父，不要！我死也要和师父死在一起！”

你为了我……你真是为我生，为我死！

“师父，我错了，徒儿知错了。求你，不要……”

还为了我的道，承受罪责！

“你选天下还是选我？”

“你从来不相信我……”

“如果有来世，我再也不要爱上你！”

心田清浅，映出天地明澈、斑斓，一样的用心用力，酿作血水苦痛，泛满哭喊绝望。每日要将这苦水炼制千万遍，谛听其中每一声哭喊。不要醉，你如此重，不能忘了你；不要醒，你太重，忘不了你，如何承受，没有你……

睁目，看到她的世界；闭目，世界成了她的眼睛。

“师父，师父，师父……”

簌簌萧萧。是落叶？不，是春天。是雨水？不，是泪水。

小骨，是你在唤师父？

你是不是不原谅师父，故意不让师父找到你？

“师父……”

“小骨！”是胸中碎裂，还是山石崩塌，震耳欲聋，如这旷日持久的孤寂。

“师弟……”

这是……是师兄？

师兄一向对他的小骨不好。

不好。不想见……

“师弟，我找到她了。”

天地抽空。垂死挣扎的细弱，命悬一线，惊天动地。

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师父真的能见到你了？你来之前，生如同死。你走之后，生不如死。

自然，“她”就是他的小骨。不会有第二种可能。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去找小骨！

酒醉酒醒处，不曾看。

我寻多少年寻不到，却是师兄找到了……师兄用心，竟也不比我少。

“师兄……”你……这些年还好？

年岁和酸楚在额角深纹里日积月累。高束的发丝亦如许，道道花白。目中坚定凌人之气打磨得模糊，混浊处是从不流下、老在腹中的泪水？

“多谢师兄！长留山可好？”

对方只是点头，继而摇头。似有千言，只剩叹息无言。

“你还记得……”

记得，记得……

我是都记得。无边长卷，仙山人世，无意翻阅，自行铺展。自然记得，守护了千年，早就是声息的源头，血脉的归向，习以为常，自然而然，如何能忘？

你也记得我。我叫你师兄，可师父不早就将我托付给你？这么多年，长兄为父，你惦记着我的一荣一辱，天下人尊我，只有你会摇头，苦口的不一定是良药，用心却总是良苦。

但是……这天下，确也不比小骨更重！

小骨，小骨……

这是我惟一的自私，因你的无私。为天下是善，可是只有对着你，我才感到一切是真的，因而也是美好的。没有你，我一无所是，一无所能。惟一的自私，惟一属于我的，让我真实。

你在的时候，我能博爱天下慈悲众生；你一走，一切都带走了。爱岂无心？你是我心。生岂无爱？非你不生。

小骨你说得对，不是必须舍弃其一，不是痛失所有，我不会懂得。

师父已经懂了。你原谅师父，可好？

想更快一点到，怕找到不真，见到才真。终要见到，可你是那样怨师父……

空谷绿草繁花。鸟鸣风声不兴，只为不扰人静养。

紫袍紫发的秾艳，分不走他一丝目光。整个世界，只有眼前那小小的人儿，流尽了一个世界的血，用不尽他世世的心。

只要冲上去，拥她入怀，再不分开；又怕纤毫妄动，惊了她的安宁。

她一旁，是杀阡陌。为他输入法力，已是面红气躁。小骨，只是静静躺着，合上的眼睛，对所有人，紧闭。

你师父也不要见了么？

你最恨的人，惟一恨的人，就是师父罢！

感到仙力的流逝，所有的痛楚、思念，在流动中复生，惊涛骇浪。几时，在为她渡去功力。多时，她不改安然，安然如死。

一念获生。我生不见你生，不若不生。狂饮烂醉，只为梦中见到你。既然醒时找到了你，如何再贪图美梦？

小骨，你醒来！

我倾尽我修为，能否在耗竭之时，听你唤一声“师父”？

“师父……师父……”

繁花落了一地，是他欣喜若狂。

小骨轻动的唇间，是这两个字的形状。他不会识错！万物烂醉成泥，你勾画的线条，始终清晰，刻骨铭心。

无气无力，失声失血……

小骨……小骨！

小骨，师父一定会治好你！是师父对不住你……你原谅师父好么？师父会好好待你，会弥补一切！你是……在意师父的？不会不要师父了！

小骨，师父带你回家！

心中万语，语无伦次。血水，雨水，酒水，泪水……只温暖了最后这句话。只需要这句话！

几时，小骨在他的怀中。周遭再无他人。

春花春草，春山如笑。不是万物喜乐，只是你回来了。

虚虚渺渺，最后一个声音，不肯散去：

“白子画，我为她耗尽功力也无济于事。你一来却能起死回生。她昏迷不醒，唤的也是你。她还是记着你……你带她走罢！只是，我会看着她，看着你！你听好了：你再敢让小不点流一滴血，哪怕流一滴泪，我杀阡陌都让你千倍万倍地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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