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和幽若从主岛回绝情殿,一路听她说起山中之事,繁杂的事务经她一说也妙趣横生了。
闵沧蔚御剑而来,娇艳之色沉静得柔和,明媚打磨得温润。
她这是去看望风希?
“尊上夫人,家师醒了,特来请你去。”
十一师兄醒了!
喜色晕开,耳目一清。
末了才注意到闵沧蔚那句称呼。羞红灼热,并不如前。心中涌动更深,深邃广大。
人前人后,慈爱景慕之极,两相依恋之至,生生死死世世历久弥新,劫成劫毁万劫不变,早是远甚寻常爱恋。人间那些伦常,在他二人前不禁无力……
这是顺从自然本心了罢?如何觉得……是顺着师叔的思路了?这样对么?师父是如何想的?
“尊上夫人请先行,弟子去看风希,很快就到。” 这才听到闵沧蔚说话,说话之前,恐怕是看着花千骨好久了。
“你每日都去?”花千骨镇静问道。
“是。今日师父身边繁忙,本不当离开。但既然每日都去的……风希心思太细……”
风希心思太细,闵沧蔚怕一日不去,风希会生疑怨。她是真在意风希,这不仅是出于歉疚。
十一师兄房中聚集了不少人。一向不显人耳目的他几乎隐没其中了。
糖宝却面目沉静。不对,她总该欣喜啊!
似有大势,引而不发。
“十一师兄一醒,此劫将要告一段落。爹爹回来了,你们去找。”糖宝一句传音,只有声音,不见情感。
师父早就预备好下山。
人人都有不言之忧,是在担心她么?就连方才在贪婪殿看到世尊,世尊面上吓人的疤痕都显得不忍……
都没仔细看看十一师兄?他醒了,恢复得如何?
可惜没来得及看就和师父离开了。
此刻想也没有益处。死生有命,她且好好跟着师父修行!
师父……如果她真要死,师父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最初会不能接受她的死去,但在这神祗化作山川草木的大地上,孤独的仙人会守着他们的记忆,继续活在洒满她血泪和欢笑的土地……
“小骨……”
二人御剑向瑶歌城。她稍一出神,就听到师父唤她,也是引而不发的忧愁。
一口吸下这哀愁,和着泪水,顺势低下头。满心沉重,笑声清浅:“谢谢师父带我出来游玩!不过我不会耽误修行的。还要一些时候才到瑶歌城,我多温习几遍心法。”
不,我不想死。为了师父也不想死!修行。修行。
繁忙的日子稍有缝隙,就塞满多愁善感。哪有这许多闲暇?
一旦有所从事,时光长则充实,短亦不觉倏忽易逝。远远看到了瑶歌城。
人间未见春临。
空中看冬日的城郭,除去那高耸毕竟也不入云的舌头塔,占据高点的不是城而是树。
转眼就近了,踏上土地。经冬枝干,寒雪下硬脆,所有的防护只是那人人可以看透的冰淞。
二人都握紧对方的手。
这次没有径直去异朽阁,却从街市慢慢走来。这些天第一次看到凡间凡人。担心他们在妖魔控制之中,却一切正常。正常,只有日常的愿望和苦恼,忧虑和辛劳,得意和争端,无奈和淡忘……
正是这样的,他们以前就是这样!花千骨几分欣喜。是的,不需要更好,像他们本来那样就好!
东方是做了什么,使得一城生命恢复过往?
异朽阁如初,只是门前有求之人,没有最多时多,不比最少时少。
没见那个面目和言语都有些粗大的绿衣女子。听师父说过,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不可进塔,二位在门前和阁主说话便是。”
却是熟悉的声音。
“绿鞘姐姐!?”惊喜地看去,却不见一人。
“绿鞘姐姐,是你么?”好像只要她不放弃,绿鞘就能回答。
没有回答。
“白子画,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骨头,见你没事,真好!”
塔中一个声音传来,一时是世世要争高低的老对手,一时是生生不能忘怀的有情人。
“东方,绿鞘姐姐呢?”这是最先纠缠上的问题,另一些百感交集,可以暂缓。
“你以为我谁都能救?”
花千骨哑然,听到那个声音的哀愁,交缠着昏蒙血腥的塔,重又涌入云端。
“我爱的人,不用我为她死;爱我的人,我无法救她于死。你们都谋划好了么?要孤立我?我说我活腻了,不想再有人问我难题……可我终究是回来了,这是世上最神秘最无聊之地。”
怨气千端,但话一说完,也就尽数泻去了。
“你们一生忧劳甚或舍身,守护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远不完善的人世。这已然是最好。不过,每个人,只要可以,也会向一点善。”
这个声音苍凉,冬日繁花硕果散尽,只余最后一丝空气里的凉意。
“刚才那不是绿鞘在说话。是我无聊时,会学她说话……顺便告诫你们不要进塔。”百无聊赖间,已是一种疏远。
“我们在救竹染,或许也能救活绿鞘姐姐?”花千骨终于找到一处可以插话的。
“或许罢……救活那日再说。”这个声音慵懒而干涩,似乎几百年前就如此,几百年后还不会变。花千骨感到陌生。
“东方……你如何?上次戴面具,这次连见也不能见了?”无论如何,总要见你一见啊!
“你不用担心我。担心你自己。”方才还拒人千里,倏忽热了衷肠。
“小骨情况如何,还请阁主告知。”
师父说出第一句话。却是疏淡有礼。可是念到自己名字时,握住她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抖了一下。
很快就听到东方回答。
“你们每次都来找我,难道困境不是你们自己走过?”
“兼听则明。”
“你白子画不是会兼听之人。不过,为了骨头找过我这些次,我就安心了。也死心了。”
相隔一塔,惟有冬风冬雪寒凉。无声无息中,老对手剑拔弩张。
最后是师父不作回答。
师父三番五次来找东方,她早就习焉不察。如果不是为了她,大概一次也不会来……
“我知道你并不想来。可糖宝太担心骨头,又太信任我这个爹爹。而你比谁都担心骨头……只是,你不够信任她,不够信任她天性之可能,又如何成全她?”
这个声音严肃起来。东方这样和师父说话,花千骨总是感到不适。师父在她心中,永远是尊长,是神明。
“她要成为她自己。这个劫就解了。”一句话说得神秘却朴实。
什么意思?师父并不抑制我天性啊。你是不是弄错了!你如何说起师父的不是了……
“情亦然。”
东方彧卿密不容针地接上一句话,说得花千骨脸上一红。
自淙音河谷出来,师父待她有些许不同了。总是和她说,她长大了。何谓长大了?师父好像更有深意。她所看到的,只是对她放松了管束,总让她自行拿主意。还有一点,她不大敢看到的,也如儒尊所说:师父在她面前,不是时时……不是时时都像师父了!
不是,又是。是……是她自己心念里,对师父有了他想……师父就是师父!
师父只是待她更宽容了。其实一向如此。她固执己见时,几时又听从过师父?师父待她,是一如既往!
“你们修行多时,情岂在修行外?伦常只是对世人的常法。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层人伦。遵从本心本性,方是实现之途。何苦想,师徒当如何,夫妻又当如何。应当又是谁定下的?他人不理解,难道你们还不理解?何苦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
花千骨愣在一处缄口不敢言。缄默中听到这些字句从心中流出。这些话,她是否深心里也想过,并深藏了许多年月?跟在师父身边,一切世人的想法都不用去理会。师父牵着她的手,任碧落黄泉死生契阔,人间道路水远山长,天地也都在二人执手间,小如绝情岛桃花源,一方天海珍藏无尽……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没听到师父回话。师父只是看着她,满心温爱,一往深情,每一番呕心沥血,每一次奋不顾身……只在这丰实至于单纯的相望。如她所想,师父牵着她的手,她像所有时刻感到的,玉石洁净温润中难以觉察的暖意,任海枯石烂,只持续到地久天长。
“去罢去罢!这些话你们好像真不懂得,大老远跑过来就为激我这个活死人说一遍?”
原来他们是在异朽阁。听到东方故作轻松地解嘲,她才想起来。
“东方……你真的没事?你让我见一见?”
师父牵着她的手往前走,最终要走出那个门了,她还是回头喊了一句。
“我难道不想多看看你?也是最后一次,我能见到,尚不是白子画妻子的骨头。”
花千骨低下头来,只想走在师父前面。却被师父死死拽住了手,只好并行。她是怕脸上羞色染红师父的白袍。
“骨头,你真傻!我这世还不到半岁,如何见你?”
却又听到后面一句话。是往常便要笑逐颜开了,此刻却不敢笑,怕一笑,两靥娇羞要流溢到师父眼底了。也无心笑,东方语中凄凉……但她只能留在师父身边!
不去偷看师父,却时时都在感受。东方如何说也不是不重要,但远不如师父如何想重要。师父没有否定,那样看她,还牢牢握住她的手不放,就是最大的许可了。既然师父也这样想,既然她深心中的声音在言语中敞开了遮蔽……
是师父这样的天人,就在自己身旁!无数次思量这个不可能的事实,思量不可及,惟有情愫茂密生长……师父就在身旁也显得那样高,她低头看着他的足迹,每一粒尘埃圣洁。跟随师父,她总是谨小慎微,却也是最大的安然。
师父没带她回山,却是在人间寻了繁华昌明之地,找一处客房住下。
“师父,那瑶歌城恢复了常性是因为东方么?那这座城呢?”
“嗯。小月来过。”
师父看似对一切漠不关心,实则一切都不出他知悉。以前,是对她不显出关心;如今,却是对天下。
“师父,有些事你不和我说,是觉得我应对不下?师父不是说,小骨长大了……”不知师父说的长大,还有什么意涵,但不该隐瞒,总是题中之意罢?
“小骨长大了。”师父将这句话重复一遍,却是肯定的语气。“多少案牍劳形,你何苦都要知道?你自须有所应对,有些事师父来就好。”
师父原来是为她,不想她太忧劳……可是为她担劳则已,担险却不可!
“小骨,你不用再担心了,师父再不瞒你,也……再不强求你。”
附注:
《庄子·骈拇》: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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