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这话,如何像是道歉的声调。她顷刻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说不出是何样一种感受……师父你不要这样!眼中有些热,师父那水一样流淌的目光几乎炙烤着她了。
什么师父不仅是师父?她只想做师父的好徒儿,跟随师父身旁。修行和历练的艰辛,也如师父的教导和关怀一般,是最大的幸福。
“近日修行辛劳,师父带你出去散散心。”还是让她看出深思,在和风静水深处。灼烧她的愧疚和呼声都在这短短一句话里沉没,消融成一体。师父有忧虑,因她的险境。她只有用功修心,为师父分忧。
已是暮春。此处春方至,不见春归,却是正月清寒。春风春雨,凉意深长。深隐的春之吐纳,在细不可见的枝头嫩芽,在冰河驻足下的雪水,在思之莫名、言之莫得的情思间。
淅沥雨声,心绪绵绵,不急于诉说,亦不隐藏。街市店铺和人迹一般零星。
走过一处,泥人五彩如生,在雨幕和油纸伞下更显得温厚明暖。
再看泥人的主人。一对年轻夫妇自顾自说他们的话,没有看到她和师父。
“娘子,你方才捏的这泥人……是我么?”
“你看像么?”
年轻男子低头把玩,一旁少妇的轻声笑语化入细雨和地面积水的涟漪。
“你比他更俊美!”
“我哪如娘子手巧心甜!”
两人坐在一把伞下,此刻更靠近。
软语呢喃却被花千骨听得清清楚楚。滴到脸上的雨水让她更确认羞涩的温湿。夫妻是这样说话的?
“那我再捏一个我自己,好不好?这样一对!”
“好啊,你要捏得美一些!”
“我只会这样捏……”
“你怎样捏都好看,泥人再美也没有我娘子美!”
…………
花千骨慌乱走开了,手还被师父紧紧牵着。手心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不,不,不,不好……不是不好,在这对小手艺人夫妻间,一切都好。
她心中何尝没有这样的意思,却没有这样的话,更不会说出来。师父天人之姿,难于描画,反复描画,不可示人……
师父好像在说去哪里,在她耳旁细如飞花丝雨。她没有听清。
“师父,我们……回去修行了!”她低着头拽着衣角往客栈走。
一直练到夜深倒头便睡。一停下来,满眼满耳都是那些甜言蜜语。
还不止是那些。是一本翻开的书,不断倒出新的语词:青萝刁蛮粗爽之言,糖宝精怪多端之言,十一师兄孩童之言和宠护孩童之言,师叔把玩戏谑之言,琉夏纯真无悔之言,蓝雨澜风痴狂动乱天下之言,常老先生言尽人间悲愁之言,老乐师苦不能言之言,冥梵仙冷彻世情之言……
其实他们一直在记忆中,只是不曾想过,他们的爱恨情仇,与自己有何关联?
没有关联。她和师父,与这些人不同,与任何人不同。也有关联,都是情深至死,死可以生。
更不敢去看师父,也没见师父来找她。
清晨被雨水和鸟鸣洗过,才感到心怀被梳理和净化。着衣不慌不忙,用早间泛凉的水洗漱了,简单挽好了头发,即刻去给师父请早安。
“小骨,以后不必拘束,不必向我执弟子礼。”白子画感到受之如常,却感到不能受之如常。
“师父!”小骨有如斋戒焚香后庄重有宜。
白子画想要如何同小骨说,却不知道要如何说。重要是,不知道说什么。
“师父,我难道是刻意服从礼数?从第一次见到师父,小骨就倾慕高处神明,一心只愿跟从,世上哪有更幸福的恩许?你收留满身祸愆的小骨,教导,维护,小骨心中感激,又岂是一生顺坦的常人能够懂得?小骨对师父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性本心,就如师父的教诲和关怀,都是天道自然。”是最高的情语。
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来,脸却没有红。跟随师父身边,就是终身。比凡人情爱有多无少,对师父的敬爱里有那些难于言明的情愫,如果言明,就是用凡人的言语亵渎了这更高的情感。
以前觉得,对师父的爱慕是亵渎。如今却不了。若要把这样的爱慕化作凡人的亲密宠溺,才是亵渎。
“小骨给师父束发?”见师父一直没有言语,深思里却有释然。她再不多思,拿起梳子走到师父近旁。
曾经战战兢兢走到师父身边,说要为师父束发,只怕师父不同意。下一刻却站在师父身后,不敢看镜中的天人,只见青丝流泻间,天地消弭,时光无踪。
不敢想像的走近。不敢想象更近……
娴熟地束好发,也将满心思绪疏通;顷刻妆成,留下天长日久。
看着镜中的师父,镜中人看着她。此刻能描摹得更清晰?心象里容颜依旧,挥毫之间,丹青初成。
铜鉴记忆下时光清雅,朴实自华。白描勾勒,又被浓墨重彩遮覆。镜中青丝流溢至于完满,冰玉雕成的脸庞正对着她,如何生了涟漪,如何笑意化去了镜中白霜。
“小骨,你坐下。”
师父轻轻将她堆到梳妆台前。
第一次在镜中看到师父,还是那位九天仙人,却宛若隔了一层霜花,晶莹飘渺间不是幻境的奇美,却是漫长日夜点滴关怀的真切。失忆时,失明时,都是师父在照顾。她看得到师父抑或看不到,师父都看着她。
师父这样待她,她却时时和师父对着干……师父今天早晨说“不再强求“的话,那样的声调,她想到便眼前一红,只待要认错。又想起师父强制她修枯荣心法为她换命……不可,也不可认错。
泪水被抹干,素白的衣袖比泪水比春风更柔软。
“小骨,你我用心,殊途同归。你按自己本性去行事便好。你自有主见,坚信不疑,更是可喜!师父私心想为你担待一切,最终该你承受,终究是你。前一世,师父以为神农鼎死去就能换得你与天下太平,实则不是。这次师父一样是想代你去犯险,是真想代你……”
“师父……”镜中的小骨哭起来,怀中的小骨扯着他衣袖颤抖,“我真不想违抗你,但你不可以……”
“师父懂得了。天助有心人,你要……用心修炼。”除了教导,这句话依旧不知如何说。
“小骨一定会!”答得如此自然,再无另一种回答。
“你自渡劫,是应你本心本性。若天有他意……我必与你同去,亦是我本心本性。”手中不放开她的发丝,任誓咒流出。
“不会有他意!老天一定会成全!”
一定要成全!既然师父与她命途相牵,岂能死生由命?
何时已不再言语,在师父怀中贪恋了片刻,二人已走出门去。
满地水洼新绿,映出青丝上一点,莹莹如春。
“是师父送我的簪子?”惊喜间牵住师父,荡秋千一般,摇荡了满心芳意,伸手触及之际,那人更近了。师父竟不声不响就替她戴上了。
师父和往常一样,拍拍她的头。春阳更近,近在身旁。
“我们去旁边村子。”
“师父,是有妖魔?”
点头。师父遇到敌人和困境,一向不会慌乱。
“那我将师父送我的簪子收起来!若弄坏了多可惜……”
“不会,簪子也能护你一二。”
本来还在想,师父几时会有心送她这些小饰物,原来也是有功用的。就连百年前那句话也没有变:断念也能护你一二。
附注:
汤显祖《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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