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蓝溪?又成了那日幽蓝深邃。无分春秋,不辨昼夜,天地又变得陌生。惟有哀伤熟稔,幕天席地,察觉之刻,早已将一切裹挟其中,怕是每一寸肺腑,都塞满惑人迷狂的幽蓝。只愿不吸纳分毫,可置身其中,并不能事外。
有心法可抵御。
仍不免一阵怅惘袭来,千难万险走出很远了,却绕了回来。
不是的,不是的,只差最后一步。走过来的人,何尝不知?绝望尽头,就是希望!犯下错误尚可,绝望才是最大的罪过。
几个人一阵风似的奔过去。空中留下一阵喘息声,地下的泥浆捣乱。是的,是泥浆,让人想起,这应是春天。
这些村民,还有什么急事?这些人似在为什么所苦,却显得狂喜。
又一人。东张西望,失魂落魄,但不改疾速,眼中燃满渴求。
这都是急着去哪里?
又有两人,脚下不急。心中恐怕却急。
“王大伯,是村中有危难,召集我们少壮……”少年哭丧着脸说。
“小子你年纪不小,却会撒谎!危难这样的事如何忘得了我?哼,你们都是去寻宝物……”老汉脸上青筋扭动着欲望。
什么宝物?也如当年蓝溪采玉,是妖力的诱惑?
目送两人走去,花千骨看向师父。
师父自然知道她的疑问。
“蓝溪村不比别处,此处若被妖魔夺去人魂魄,妖神之力将迅速聚合……”
“蓝溪老人的传人不是在管制村民?”
“他们为妖魔所害。仙界弟子正在营救。蓝溪,却须你我应对。”
“师父,是我该承受。”
“师父和你一起。”
第一次看到这溪水,她和师父说,她必须跳下去,师父也是这样回答。
河道旁繁花烂漫,锦绣如画。隔人间遥遥,隐隐有初春之象。
眼前乱花渐欲,迷乱成一片斑斓。这秾艳得流溢的色彩,也如烈焰熔浆,她只感到胸口灼热,未及疼痛,窒了气息。
仿佛看到自己,缓缓倒在这片沾之欲死的溪水。跌倒之滞缓足以让她发狂……
手心如遭雷电,一丝电火疾光直入心间。清明之力随之流入,销融遍布周身的重浊,最终向上汇聚。双目尚紧闭,却看见师父赠予的碧绿簪子,实为冰莹纯白,鳞波星点,是映照春之水绿。
“师父!”睁眼看到师父,绝处逢生的欣喜在两人眼中交汇。
“小骨,你神身……有损,在神力薄弱、妖力聚集的蓝溪要格外小心。”师父眼底欣喜的色彩如此黯淡,饱满的忧色浸湿了她双眼。
“谢谢……对不起……”她更感到言语的艰难,如她多难而不完善的生命,因不够完善,更多磨难。总是要师父和她一起担受……
“小骨,不要怕。”师父没有回答她,却是直接看到了她的惧怕,用不染人间一尘的温语去抚慰。“小月走到的地方,你会轻省许多。但蓝溪,一定要你自己来。你尽力去应对就是。任何时候,师父都会照看好你。”
是“任何时候”。
她点点头,没有哭。
二人继续向前,顺着溪水和弥漫岸边的雾气向更深处。早就看不到回头路了,也没有回头看。
又看到人了。不止刚才那几位。在这诡谲之地看到人,更增添了诡谲。
众人三五成群,或各自为阵,似是独得了好处,不知他人也收到同样消息。
地上似有琳琅珍宝,塞入怀中又去寻下一个。旁观者看来如闹剧,不过是各人换着地方。
局中人,谁也没看到他人面色愈发青紫单薄。更看不到自己。
“收入净瓶。迟了魂魄就要失掉。”
师父动作快过言语,二人已忙碌起来。
繁花悄无声息散去了,还是冬尽处残雪新泥。暮色渐起,哭声凄厉。
“师父,为何不在水中,却在岸上?”
最初她和师父净化蓝溪并也开启这个劫难,是在水中。不能忘记那些万鏃穿心的恶念……
“妖魔驾驭不了最初的妖神之力。”
有师父一句话,她那些纷纷扰扰要大动干戈的心绪又落到了归处。
“上仙终究是来了,自然是斗不过你。可这些凡人,你能守到几时?”
遁逃中一个声音尖锐刺出,不断拉长。仿佛被世界厌弃了,放逐了,带着恨意迟迟不能离开,阴魂难散。
“邪不胜正。”师父的声音既不高昂,也不低落,行在正中,罡风凛凛间,天地由此分明。
“不是我夺凡人魂魄,便是仙人夺我魂魄。成王败寇,谈何正邪?”满地枯草惨笑,河水冻坼。非蓝非黑,无波水面留下满有耐心的声音。
妖魔早走远,留下声音,如同不能舍弃、赖以为生的妖神之力。
妖魔实力,即便与她比,也不堪一击。只是,她全然没有看到妖魔的面貌。
师父不去回答。花千骨也知道,这是妖魔的攻心术。
“仙人并不比妖魔更可信。你看他们凡人各自为敌。”冷笑中全不是春花开处。刹时冰碎,乱石四起,横冲直撞。
风吹雨过。尽入冰雪。
“师父,这样的妖魔,不能劝化么?”
“劝化不在一日。我们先救人。”
凡人身躯从净瓶中放出,五颜六色,横七竖八,虚弱一色。
当作宝物拾起的石头成了腐烂的虫豸。
净瓶里一滴水散入空中,凡人身上,有一滴水的落脚处恢复了生机。
净瓶中水无竭尽,凡人所需更多。他们贪婪地吸吮,却久久不见起色。
妖魔设计夺去魂魄,只在一瞬,救治却用了几乎整整一天。
“师父,你歇息一下。让小骨来。”
“小骨安心修行。你要保存精力,不可在此处过劳。”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好些次。
师父没有不耐烦,却坚决不许她消耗一丝一毫的气力。
师父白袍浸湿,青丝也不再飘飞。但永远是分明的黑白两色,人间或妖力,丝毫不能侵染。
只是精疲力竭。追逐到落日,填满了沧海,夷平了高山,即便神祗伟力,也要拼尽一身。又如千百年来,大地上的生生不息,民生多艰。
修行中时时看着师父,竟然没有遇到阻碍。师父的形象,如此高渺,如此切近。和神祗一样,和苍生一样,和她所有的记忆和向往一样。
落日不见日,月出不见月。只是心中知道时辰,一天过去了。
众人疲乏地睁开眼睛。
“宝物,宝物,宝物去了哪里?”
“我都收好了,如何会不见?”
“一定是你偷的!”
“你如何也来了,存心不良!”
众人撕打起来。
“看看身旁,所谓宝物,不过是妖魔伎俩。”
白子画语重心长一句话,并没有冷却众人的痴妄。这些人,自然不是他的小骨。
“明明看在眼里、拿在手中的宝石……”
“他是骗子!他抢了我们的宝物!”
此刻同仇敌忾。白子画二人站在在众人拾柴愈发高涨的火焰中。
妖神说,世人根本不需要他们……
“师父,村民都不记得过往的刑律,不可下蓝溪。”花千骨还记得那个秩序井然的蓝溪村。蓝溪老人去世了,如何乱成如此境地!忘记一个重要的人,能这样容易?
“不是真心理会了,记住亦会忘。”白子画不惊讶,却不是不痛心。
“我们现在做什么?”总不能用以前蓝溪老人的法子,对所有人用刑……
众人拥过来。却不能近身。
“果然是妖魔!”
他们纷纷拾起石头掷来,乱石亦在身旁落下。
“快逃,不要被他们吃了!”有一人声音和双腿都在颤抖。
“这男子美貌,必是妖魔……”
可恶,师父不是人间凡姿,却如何会是妖魔?你们心中藏污纳垢,看不清天上的星辰,却说水沟肮脏……
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人物模糊。只听到有人说话,如尖针在海水,海水感受不到暗哑的震动,针却直扎入心中。
周身结界漫开。脑海里还有一线清晰,她如何能对凡人动手?
“这女子着恼了,赶紧跑。妖精是要吃人元神的,只有她身旁这样的魔王才禁得起……”
这样难听的话,她从未听过,也永远想像不出。羞恼的极限里裂开云宫的荒唐画面。
她何尝不是害苦师父……
师父在她头上一敲,不是往日爱抚。不能感受师父的情绪,她就昏了过去。
睁开眼睛看到深黑简陋的天花板,房中再无一物,只是窗户格外洁净,室内的黑色显得光明。
洁净光明的极致,还是坐在身旁的白衣人。
感受到她醒来,师父回过身来看着她,看得她低下头去。
“把药喝了。”仿佛因为空气太冷,感受不到声音的起伏。
浓黑的苦味,涩入心胆肝肺。
平时定然要叫一句“苦”的。今天只往下咽。她犯了错。
好不容易全咽下去了。浑身一阵抽搐,最后一口药终究压不住。师父白衣上玷污了一小片,像是梗在喉咙的石块。
“师父,对不起……”伸手要去擦拭,却被师父握住那只手。师父伸过袖子来抹去她唇边的药汁。看不到药汁又染上衣袖,却感到那只手深深地乏力。救众人辛劳,救她辛劳……
又感激,又心虚,又委屈。牵住师父的袖子就哭了起来。泪水中感到师父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抚过,是春风吹在霜雪尽处、小花含苞的枝头。
师父,对不起!对不起,这么多年,拖累你……你将我这个不祥之人,带回身边,守护在身边,我却总是让你受苦。蓝溪玉乱世,也是我一手埋下的祸患,师父还要独揽罪咎……不,不,不,什么都不要想了,师父这样待我,我只有倾尽全力。
泪水洗净,污浊祛尽。她重又安然倚在师父怀中,她知道师父还有话要说。
“你可知方才昏迷之因?”在一片温和之中,师父的话语严厉起来。
“弟子不知……弟子知道,是弟子之过……”小骨慌乱了言语。
“飞升是修成仙身的最后阶段。心中若有怨愤不能平释,必然经脉逆行,伤人伤己。是以妖魔说仙魔无别,亦非公正。恶念并不能修仙,虽亦有仙人不能善始善终……”
白子画说完后感到有些吃力。并不是新的道理,心情却变了。方才小骨被那些人辱骂,他也听不下了……修仙有了诸多情绪,是否也是不能善始善终?
小骨早就跪倒在榻上。
师父脸上表情不易读懂。但必然有愤怒。却未严加训责。
师父说不再罚了……不代表她可以任意犯错。方才经脉逆行,师父没少费心力救她,还守在榻旁,为她熬药。也歇息好了,她应当承受过犯。
那些凡人说她是妖魔,会损毁师父,是她一生的噩梦。在师父前她是凡泥尘垢……低头跪在师父身边,不敢看,不敢去触碰师父纯白的衣襟。
师父无言。
张开口,只有气息进出。用力发出声音,才落得踏实:“师父,弟子知错。”
师父依旧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说不出是对什么的愤怒。如果是对世界,她就在这个世界的中心。这样的目光比任何刑罚都可怕。
“师父,弟子被凡人言语扰动,妄自动手,枉自修仙……弟子活该受指责,却难容他人指责师父……”小骨就在他眼皮下说话,却不敢看他一眼。
你容不下他人说为师,为师何尝容得下他人说你?枉我修行千年,却是和你一样不能定心。你一念一行,都发之于心,错而能改,对世人对师父都是无染无邪。你若有过,那整个世界都在陷在罪苦中了!师父也不是脱离苦海之人……
“师父,弟子下次再不敢了。师父恕罪!”
听到小骨在塌上重重磕头,宛若重杵捣在他心头,那些情绪都散去了。赶紧抱她在怀中。
总要给她一个解释,给自己一个回答。即便不是最终的。
“小骨,世人既不能解,误解何其多样?既是修仙,凡人之言也只是考验之一。不可被扰乱,却须力求至心至行,无可指责。”师父仿佛是把话说完后才平息过来,安静地抱着她,梳理她发丝的手指,比发丝更温柔。
“谢谢师父!弟子记下了。弟子去阶前罚跪思过。”
小骨得了一个解答,欣喜要去领罚。可他并没有罚。
“小骨,重在领会,师父不是让你多受苦……”牵住她一只手不放。“何况在蓝溪,你要受的考验本来就多,不责尽力之人。”
“谢师父宽宥!小骨心中并不能平,须是吃点苦头。师父若不罚,今次就不算是师父罚的。”松开他那只手。执意要去受罚,就如执意要留在他身边。
白子画啼笑皆非。什么是不算师父罚的,难道不算,你自罚师父便会好受?
“师父,”小骨说笑的语调又变得郑重,“小骨在师父身边,若不砥砺净化,绝难安然相随。师父说小骨长大了,不用师父明言惩教,小骨也会跟上师父的脚步。”
眼中明彩,郑重里真纯,真纯中欢喜。
由她罢。都要修行,诸多苦难磨练都免不了,主动承受总是更好。
只是,情之为情……既然是修行之考验,过不了这个考验,是否就是我之过错?
看不清妖魔面目,因此处是妖力渊薮。看不清情之深处的怨愤和强求,是否因为,这是修行之攻坚?
第一次,顺着思绪,在房中踱步。往日站立就可安。
斗室狭小,却因无人而敞落。
蓝溪老人的弟子近日应当能回来。他和小骨还要守在此处。此处村民更易受到诱惑,少不了要多些心力。还要再面对他们……而小骨还须加紧修行。
小骨……春寒阶凉,她还跪在门外……
小骨俯在阶上抄书。雪白的纸张和小手一起在风中颤抖,初春渐绿了,她的衣裳凝聚更多春意。
纸上小骨的文字如冬日干净天空的细木枝,清娟中几许天真。
看她所抄。会心一笑。
小骨却不是抄书,而是在写她自己的书:至善岂可消尽?天地以善立心,生民各取其份。何怨人不知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师父,小骨悟到一点!”小骨落笔后欣喜地抬头看着师父。
“妖魔他们还是错了。向善,世人终须,无人不须。只是世人不知,或知而无力。修行只是更明心诚意,更竭力躬行。世人不能全知,对世人绝望和强求一样是罪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天知地知!”
最后一句“你知我之”未说出口。最重要的话,从来不曾说出,不用说出。
附注:
《后汉书·卷五十四·杨震传》:当之郡,道经昌邑,故所举荆州茂才王密为昌邑令,谒见,至夜怀金十斤以遗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密愧而出。
《论语·学而》:1.16: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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