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秋色。金风过后,秋雨连日夜。
秋云湿重,雨水调开落叶的浓彩。满地水洼,清旷无边天际人间,心魂洗净空凉。黄叶无数,离愁无心细数。
身旁白衣人,一如既往。仙风惊世,不着一言。却是在她身边,和她说过许多话,超然,悲悯,温和,严厉……此刻,却是不能对答了。
一片树叶从天边飘落,孤零零,彻头彻骨。
从绝情殿桃花源离开,天地迅速入秋、苍老。师父不醒,风景乏味,人间难耐。
够了,岂是伤怀日?快快行路!
感到有什么落在襟袖,竟然是那片落叶,此刻似要与她相互慰籍,装点她一身素白。
低头多看了一眼。她又穿起师父的衣裳来。还是那日雪地里师父离去时,系在她身上的。从淙音河谷里出来,就再没穿过,却悄悄留下了,再没还给师父。看看身边人,不断在苦楚里搅动坚硬的药杵,研制出醒神的药汁。
师父这次也能回来,就如那次在淙音河谷。
继续向前,叶子从宽大的衣袖间落入潮湿的尘土。划过左臂,渗出血迹和疼痛。起先不察觉,万物变换,都撼不动浸泡在苦水中的心。却越来越痛,左手被疼痛牵得离心口越来越近。触到了小白石。染红的衣襟里惟独石子洁白。
这种疼痛太熟悉了。灼烧肌骨,深至神魂。
绝情池水。
看向师父,眉目宁静。她却知道,师父在受苦。受何种苦,无法想像。
她能代师父受一点。不妨再痛一点。
痛归痛,路还要走。痛得天旋地转,脚下无力。勉强坐下,念动心法。闭上眼满是血迹。睁眼看身边人,却俨然看到师父白袍殷红,背后是诛仙柱下,万丈深渊。
不可沉溺,师父还等她去救,还有这个危及天下的劫难。伤口停止了流血,疼痛被锁在心间。
“师父,我们去哪里?”
“师父……”必须问师父具体的问题,关于这次劫难的,不然师父不会感应,“师父,我们是不是要去寻风希的足迹?”
“观微。”缓缓吐出两个字,如同山上修行时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指点。
“是,师父!”难得听到师父一句话。这个距离,比第一年在长留山见不到师父还可怕。那时师父高高在上,没有一丝人间苦痛的影子,只有对人间苦痛的无限悲悯。她走不近师父,苦痛也走不近……
不可想,不可。观微风希!
看不到……是的,风希常是找不到的,找风逸他们会容易许多。
深深幽蓝,渐渐淡去。才看清前行的三人,朔风扶着风逸,闵沧蔚在一旁。
前方,是行走的风希。除了行走,再无活着的征象。空洞的大眼睛里间或一闪诡异的幽蓝。
天边色彩还如常。大地孤寂,只有无色的水,没有雾气的通透让人清醒,形销骨立。
他们就这样一直跟着风希?如何是个尽头?风希,在做什么?
最后这个问题唤起背后一阵凉风。
风希经过的是一个小村庄,并无二致。四人也不在地上行走,并无惊扰。更是凡人走路的速度,算算这一夜,并不曾走离长留山多远。
去找他们?又说什么?一切含混不明。不知风希要做什么?更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师兄,你不是神器吗?我们这样从东海跟到禺谷啊?”
听到闵沧蔚在说话。对风希爱恋又加愧疚,高高端起的架子毕竟没有放在地上。
“闵姑娘,感谢相助!”却是风逸在答话。感激之情在文质彬彬中毫无隐瞒。
“随后会有援助,我就要离开。师妹反复问的,我也不知。但一路跟下去不会……单调,风希的状况,不会与这世界长时不往来。”朔风如果有担忧,也没有表露出来。
这样的话,是不是先与朔风会合?师父为何让她观微风希,而不是去找他?
“师父,我们现在是去找朔风?”
“安心修行。”
未想便恭敬应了。
正要照做,却发现很是不寻常。这个时候却修行?师父这些日子都在修行,也在促她修行,前所未有地锱铢必较。师父所做都有道理,劫难刚开始就看到,师父这些日子坚持的修行,何其重要!
静坐或舞剑。师父就在一旁,相对而坐,凌风而舞。恍然如在绝情殿,桃林喧闹沉静最初的美好,露风石延伸到天海交界。广袤六界,遍布她和师父的剑影交映。
如果不是左臂绝情池水灼痛,真要误以为这是真实。不想梦醒,但没有做梦的理由。
每次神游时,就感到心口小白石刺痛。并不强烈,却刚好让她警醒。是师父用这一点疼痛提醒她么?师父能拿捏得恰到好处,生怕她多承受了一点。
而师父呢?绝情池水的痛楚减缓,最终剩下一个年深日久的伤痕,隐隐钝痛。师父为抑制感应到她身上的疼痛,又做了多少?
去牵师父的手。师父说会一直她在身边。确是一直在。
秋日日行渐远,白昼渐短。昏光满天,黄叶遍地,几分失真。天地秋水,梦境清醒。
远处一个深黑的身影,和秋色相宜,不疾不徐,到了近旁。知道是朔风。
师父说的不用去找朔风。朔风会来找她。
朔风先向白子画欠身行礼。如对石像。
看到朔风,又喜又忧。师父中毒那次,也是朔风和她去寻解救……
“我来了。”朔风有意要说得轻松一些,又正色。“是尊上叫我来的。”
“师父……”看看身旁白衣仙人,依旧仙风道骨。眼前几许模糊,在心口刺痛下又清晰。“师父如何告诉你的?”
“尊上叫我来,和你应对一程。你继续练剑罢。”朔风和师父一样,也不给个直接回答。
“那你现在做什么?”
“我是神器,我做什么,都是修行。”
望日第二日,月圆如昨。正午已过,荒野杳无人声,不闻更鼓,不见烛灭。
师父还剑入鞘。花千骨看着师父端肃而立,手按在剑柄,是止戈为武之势,静待鸿蒙开辟。
想问却失了言语。
“千骨,你看!”这才感到朔风走近了几步。小声补上一句。“不要害怕。”
朔风一袭黑衣,在花千骨身前划开一片人间图景。
风希毫无差异,毫无生气。身旁风逸、闵沧蔚紧锁眉头,默默无言。自不是风希的神智不清,却因此更增添一分可怖。
人间屋舍,笼罩在幽冥般的蓝色。小村庄灯火早已熄灭,众人熟睡,看不出什么异样。但花千骨感到最可怕的时刻正在来临,无声无息。
“现下如何了?”小声问朔风。
“蓝溪玉使得风希失去神智,而风希的诅咒也是:不应该有知觉。”
“他们会……他们会……和风希一般失去知觉?”花千骨被自己骤然的高声呼喊吓坏了。
“小骨不可慌张。”又是一惊,师父竟然说话了,还如往日一样气定神闲,与念念叮嘱两不相妨。
顷刻五内俱焚,眼前师父的白袍弥漫天地。她昏迷过去。
醒来。天朗气清,昨夜似乎停了雨水,秋水无处不在,无处可见,浸润天地,一片明丽。
最宜人是周遭的温软。她躺在师父怀中。
朔风在一旁,不远不近,如磐石,守候到天长地久。
贪恋那个怀抱。还是静静挣脱。
“如何了?”
“有人意志坚定,有人薄弱。不过早晚……”
“那是否有救?”花千骨听到风中枯叶瑟瑟。
“且看。”朔风又没有回答。
花千骨就要走。去哪里看?
“你观微几个你在人间遇到的人。”
第一想到老乐师和秦家小姐绿兮。他们还好么?越想知道却越害怕知道。看见师父面向前方,清宜坦然。
老乐师临窗抚琴。窗棂朽坏,屋舍在秋色里更暗哑。琴弦幽怨铸成,琴声今古穿摄。
一瞬伤悼,绵延无穷。未知时光,忘却劫难。
“千骨,不要沉迷了。”
猛然听到朔风在唤她。不要沉迷了……师父也不再能提醒她了……
看看秦小姐。只在老乐师的留书中见过,但顺着老乐师琴中之意,毕竟寻得。
抚琴宛若相对。琴声如泣,人面若霜。弦上叹息细弱,蝉鬓罗衾,不耐秋风寒。
同时听二人琴声,竟是如奏一曲。
相思不相见,皆是不幸。乐师已走远,秦女又出嫁。救了这个劫难,一样救不了他们的终身!
却不及往后思量。
琴声中一丝丝被抽去。将落尽的秋木,只余枯枝在煞白天幕。
琴声里没了哀伤,没了寂寥,也没了爱恋和回忆苦涩里泛出的甜美,一缕最细弱高音中飘渺了真实的憧憬。琴声臻于完美,却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老乐师成了寻常老人,没有一生的壮志和坎坷。绿兮也是寻常女子,空有花容,琴中无心。
忘却了愿望和苦痛,或许于他们是好事?可就这样忘却了执著甚至无奈,难道夺去了幸福后,还要夺去灵魂?
不是不是,这才最是可怕!难道要用这种方式去回避世上的不幸?老乐师的悖德之念,绿兮的怯懦之叹,也比这无血无肉的完美琴声好上百倍!
没有缺憾,不是人间。不是人间,又守护什么?
枯萎的不是秋色,不因苦痛。入秋还有回春时,苦痛还能唤起幸福的记忆和未来,心若在……
每个凡人,都会遭此境遇?甚至,修为较弱的仙人?
想到常芜村中的王大夫,和他落魄张狂的同门师弟。
王大夫坐在桌前写药方,一举一动,木然如身下的桌椅。当年那个慈目仁心的医者呢?此刻更像百般重刑下失了常性的囚徒,麻木地做着手头的劳役。王大夫的师弟靠在床前喝酒,酒壶一起一落,似井里打水的木桶,一上一下,死水无波。
花千骨心中却五味瓶打翻,宁愿听他出言不逊,无理取闹,至少他还活着!
如何,写药方和饮酒,实际是没有差别的事,贤愚一视同仁。
都明白了,不必多看了。也不敢多看……
师父一瑕不染,却也和这世界一样,失了神智。都因为她……若不拼死化解这个劫难,如何面对眼前人?
“师父让你来,就是怕我一人难于面对?”花千骨颓然垂下眼帘。
“需要你帮我个忙。”看到一幕幕,朔风显然不意外,却一心担忧着什么事。
“我?我一定帮你!”花千骨猛然抬头,看到依旧镇定的朔风。我还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就最好不过!
“我要去寻找和我一起修成人形的兄弟。”
附注:
王沂孙《齐天乐·蝉》: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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