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一丝不苟地尽过礼数,正要坐在师父身边,就听到儒尊的声音。是了,想起来了,儒尊和幽若也在一旁。
“你全信了?”儒尊每句话总如手中把玩的银箫,随意西东,却管中有大天地。
“我如何会怀疑师父?”积重积痛的海水皱起波纹,一丝谴责却留给了自己。
“二师兄大义深谋,自然无可置疑。可他哪次为你受苦忍耐,又同你说过?你轻易就信了,对得住他么?”看着花千骨的目光如此坚实,仍旧实中有虚,似薄暮中暗紫的山峰。
“师叔知道……可否告知更多?”迎上师叔的审视,听到细锐的声音在疼痛、惧怕、愧疚的潭沼中突围。
“二师兄为你付出,却不让我说。蓝溪玉记录的一切,当然有他的牺牲。施法并不需要我和勾栏玉,只是为了掩去,你师父为你做的。这些不让他人知道,我亦认同;不让你知道,却不可。”在幽若肩上轻轻一拍,莹莹翠绿的勾栏玉已在他玉笋般的手间,宛然一体。
白子画周身形成一道碧绿屏障。幻想如真。本是真实。
幽蓝碧水。是蓝溪无疑。不比风希的幻境,扑朔晃荡,师父在幻境中也清明稳固。
再见白衣仙人,尘里圣洁,水中飘飞。挥手天地,日月星辰运行周天。收束于心,晶莹玉扣凝结。水色澄清的一瞬,记得她当时在强光异彩下闭了眼。此刻心头急遽的苦楚,似咬破了龙胆,又如天地重新相合。一瞬而逝,但花千骨已然洞明,师父首次炼化蓝溪玉,忍受了何种煎熬。
幻境的苦楚不再,心头却挥之不去了。不可沉溺,还要救未来的师父,而非留驻过往。师父大抵是在此时,就开始钻研心法。师父一定了然,这是劫难的开端。
大雪满山,河谷凛凛。严寒在风在水。这一次看不见图景,却知是淙音河谷。师父在雪地里就失踪了,直到自己从幻境进入师父的梦境。师父受过哪些苦,始终不肯说。
渐渐现出色彩,渐渐辨认出是血红。依稀显现画面,销魂钉,断念,横霜,轩辕……也不是画面,只是兵刃的光芒,和血色不断争夺明亮。每一次血色浸漫剑光,都淹没了她所有气息;每一次剑光划破血色,最细的针都能将她的心穿透。
第一次,花千骨静静看着,痛却不在身,而是在心头。伤在她,伤她的是师父,但最痛的,难道不是想护她却不得不伤她的人?淙音河谷的幻境如此漫长,她独自一人,绝望凄凉。可是师父呢,一人在过往的噩梦里挣扎,还要时时通过白石观看她,提点她。天钧心法修行,也在不悦的境地,但和师父这种在无边无际血与剑中的默默忍受,又算得了什么?
不知这个幻境要持续到何时?师父当时是如何忍耐下来的?如何相信会有终结?师父是相信她罢?相信她能经过淙音幻境的考验。
不妨再久一点,让她体会师父当时的苦痛。虽然,这些刑罚伤痛,也曾是她的苦痛。共同的苦痛,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在一起就好!
“够了。你和二师兄都喜欢折磨自己来赎罪。”依稀听到儒尊的声音。画面又变,熟悉的长留山,陌生的戒律阁。
风希额上斑斓,蓝溪玉幽幽,相互渗透。风希此刻开始感应玉石。白光不断在其间净化,蓝溪玉永远不能填满,风希额间幻境在白光笼罩下只能守住最初的地盘。花千骨感到周身要被撕裂成碎片,但每一次都聚集起白光。
未待更多感受这样的痛楚,画面又一转。一无他物、处处充实的塔室,日日充满师父的气息。深夜浓黑,白光对抗幻境,仍在持续。鲜血一次次洒落在白袍,茶盏一次次打翻。原来那一晚,师父罚她和火夕他们在大殿抄门规,所以听不到师父动静……
图景又变,是清雅幽深的风逸居室。看不清风逸,只看到冲撞的仙魔二气,在师父那亲切如同自己气息的吐纳中和缓。这一次不感到痛苦,却浑身一种滞缓之感,抬手闭眼,似乎也艰难万分。
之后的画面都一闪而过,相似而不同。花千骨迅速捕捉了所有的含义。师父的日日修行,时时对抗。从无间断地去观微她,救护她。不绝的烈火和鲜血。所以那一次她修行竟然故意疏忽,师父赶来相救,她还言语冲撞师父。师父抬手是要打的,却也忍住了。之后师父对她动手,是多么忍无可忍!大半年,师父在死地般的折磨里独自承受了,只留给她最大的关怀和耐心……
画面已到近日的封印蓝溪玉,封印风希。幽蓝之光和白光相互侵吞。心内天翻地覆。最终白蓝二色成太极图阴阳平衡。其中却喷出鲜红的血色。是她那一剑……
继而是最近一次师父带她下山,回顾两年来的历练。白光五彩,一丝丝回流入师父丹田。那次下山也是有用意的。但花千骨还不能安然观照这些快速闪过却光焰宁静的画面,那一剑依旧横亘海天。剑上是师父的血,流在她心中。
全部画面散去。师父躺在塌上,儒尊眼目如剑。
“师叔,”花千骨颓然跪倒在地,“如果不是……不是我那一剑,蓝溪玉能封印么?”
“不能。不是自己的罪过,不必担当。但你可知,风希失踪的那些日子,二师兄不是不能去魔界寻找。风希该有此劫是其一,更紧要是,他不能放心你独自修行,要时时照看。”
“是我……让师父违背原则……”花千骨低头,感到这些字尖如锐石,一颗颗扎在地上。
“瞎说!二师兄从不违背原则,你是他首当其冲要保护的‘天下人’。如果有一天,你又想擅作主张,做二师兄绝不愿你做的事,不要忘了他为你做的一切。”
花千骨刚要答,地上落下明晃晃的石针,铿锵几声。忘溪刑具。莫名感到全身刺痛。
“吓你一吓,也是好事。你或许用得上的,二师兄都托我转给你。”不待花千骨答话又接下去。“朔风黑石,是不曾围困妖神之力的神器。白石,相信我不说你也知道了。你和二师兄多一层交融,他对你多一层保护,也多一层,约束。木花神羽也和白石黑石类似,留在二师兄身上。暂时,就这些了。”笙箫默收起银箫要走。
“谢师叔教诲,弟子谨记。”花千骨在笙箫默身前一拜。
“你谢我做什么?”笙箫默转头看着她道,“你师父也不是要你谢的。你不辜负他,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起来了,不要跪我,省得你师父、徒儿又有意见。别和我说你不想休息,要在这里跪一夜。二师兄要我代为管教,我没有那样好耐心听你理论。你趁早歇息好,明日趁早下山。有事给我传信。”
说罢人已离去。
最大的混乱和伤痛,反而安静。希望静静生长。
在师父身旁小心躺下,睡去。身边人如此近,却丝毫不敢侵犯。
清晨,心中异常清醒,如同那痛苦。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痛苦,一旦承受了,心志更坚韧,心绪更从容。
“师父,有件小小事。有个叫顾从的老人来了。自称是常芜的老仆人。他说:我寻了两载寒暑,找到仙山,可否让我见见老爷之女?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爷生前最放不下常夏小姐。”幽若压下清脆跳动的声音,学起顾从的调子。
“你师祖还……你有心学别人说话玩……”任何一点欢快的滋味,落到伤口上,都分外疼痛。
“没有啊,我只是不知道如何讲这个故事……我当然担心师祖,师祖若有什么,师父一定……”幽若辩解得愈发失了底气。
最后咽下那句自然是“师父一定不会好”。花千骨当然明白,也没介意她说出没说出。师父都不好了,自己好不好,还有什么重要?
听到顾从消息,是有些震惊。这个做事有条不紊、言行分寸谨然的凡人竟然找上仙山,这要经历多少山水阻隔?感主人恩义,倾余生心力。她,更应当为师父做点什么。师父做的何其多,她能做的已经太少。但只要能做的,她都会做尽。
看着师父合上却合不上整个天地的眼目,宛然想到海水中静静躺在贝壳里的师父。一样的纯白,贝壳的光泽,掩不住师父的黯然。师父虽身中剧毒,却依旧纯净。师父,这一次,小骨来救你,不是走祸害天下的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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