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死死咬住下唇,反复念着“师父安好”,将小白石握在手心,飞出绝情殿。
她如何拗得过师父?师父不会有事罢……不会!
开始观微风希。一时却看不清。五颜六色,她不禁走了神。
风希够让她挂心了,还有不少人让她担忧。但师父一个动静,就牵动她全心。确实没有人可以和师父相比……
手中小白石一凉,仿佛听到师父冷峻凌厉的声音。花千骨瞬间定心,洗净天地的白光一闪,她看到了风希。
这是…… 戒律阁?
花千骨很快就到了。看到火夕也火急火燎赶过来。
戒律阁大殿森黑,梁柱规整。空荡荡的殿堂上站着一名弟子,负手而立。前面跪着风希。
“方执事好啊!咦,这小子怎么了?”火夕先花千骨一步踏进大殿。他似乎毫不关心,万事只如调味。这样的语调让花千骨想起了儒尊。
执事?就是平日神出鬼没核查众弟子言行的?花千骨想想也发怵,还好从没有人擅入绝情殿。可是,风希能犯什么事?
“新入门的弟子,应当专心修炼,他竟敢喝酒玩乐!” 方执事一字咬得比一字更重,似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经纬长老和医药阁的徐长老在修行。等会再处置他。”
“就他?一个人?”火夕继续漠不关心地发问,惟一的惊讶似乎是发现了这个不起眼的风希。
“那就不知了,但他承认了,也没说别人。还没有拜师,就这样无视规矩,必定要重罚……”方执事一句比一句气势更强。却突然泄了气。
“火夕,你……”花千骨一直忍住没说话,觉得火夕更会处理。越听方执事说话,她越为风希担忧,却万万没想到,火夕竟然……
火夕抬着手,方执事卸了骨架般躺倒在地。火夕的手还没有放下,一道暗红的光摇摆不定,注入方执事眉心。
“消除记忆!这是禁术……”花千骨声音减弱,却还是字字惊心。
“方书山这个人,根本就讲不通,我早就看他不惯了。虽然风希也是个傻小子,但这件事他无辜,我要帮他。”火夕阳嚣张气焰中,正气凛凛。“风希,走了!”
花千骨听了火夕的话,安了心。不仅安了心,更有一种满足感。她也曾使过禁术,可是心中有鬼,火夕这次其实光明正大。但是……毕竟这样做不对,如果全长留山都这样做,全天下人都这样,岂不……不敢想象,但愿不要被发现!
“风希,还不给我起来!我们为你奔忙,你竟然睡得舒服!”
“风希!火夕!你看他……”
花千骨慌乱地叫不清名字。只见风希安然地跪着,似已石化,再与外物无关。双眼轻闭,不知那个世界里有什么。眉头上却呈现斑斓幻境,云间蜃楼。花千骨又看不清楚。
“叫你起来!”火夕话中含带了真正的怒气。
“你看不到他额上……”花千骨自己几乎也绕入了幻境,眼前虚实不明,脚下轻重不分。
“看什么看,我们快离开。被看到就不好玩了!”
“是啊,师父要我带他去长留正殿……”莫非这个幻象只有她看得到?
“你们去长留正殿罢,我还有件事。”火夕留下一串话,风中吹不尽他玩闹得认真的语气。
花千骨带昏迷的风希来到长留正殿。殿宇恢宏,金石鎏彩,空荡荡无一人。三尊宝座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花千骨找到一处宾客坐席,将风希放下。他依旧如熟睡,只是额间印记不灭。
她摘下颈上石子,尝试要施法。石子却从手上被拿走,轻得没有丝毫阻碍。
师父来了。面色如冰山棱角苍白。凝视着风希,眉头深锁,一瞬合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看不出情绪。只对白石、黑石念动口诀。
花千骨看不到石头任何变化,只发现三人周围,设起结界。
大约过去一刻时间,结界消退。
“师父!你和小骨说口诀,让小骨来罢……”师父现在已疲乏不堪,如果还救治风希,岂不又要虚脱?
“不可。”白子画摇摇头,轻声两个字,不可违逆。“你去叫火夕来。”
花千骨只任脚步向前,仿佛是被惶惑的力量推动,不然更不会动。走出大殿,身后大门无声合上。
“不是想喝么?让你们喝个够!”还没进教室,就听到火夕嚣张的声音,每一个声音的缝隙里,渗满浓烈的酒气。
怎么回事?
火夕和舞青萝正灌十来名弟子喝酒。他们挣扎不得,衣襟浸湿,眼目难睁,看来已喝醉。
“我可是问清楚了。拉风希去喝酒,风希不愿去,却还是被拖去了。去了也不喝,惹得众人嘲笑。巡查的方书山看到,怕死鬼一哄而散了。那小傻瓜不知道逃……他们从第一日起就折腾风希,昨天为避锋头,这个老实上课的小孩子,还缺了课。”火夕也不待问,就说了一通。
这个风希,不愿去也不懂得推辞。去了也和大家玩不来。被发现又不知逃,不知辩护,更不肯说出他人。那天逃课,原来是为了回避冲突。可总是躲着,能躲到什么时候,难道他会没有一个朋友?
“火夕、青萝,你们做什么!”落十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之他才推门进来。
火夕又理直气壮说了一遍。
“你就不能用正常的法子么?”落十一嘴唇抖动得仿佛要岔了气。
“正常的法子?戒律阁抓了只替罪羊,就公平么?何况也解不了我的气!”火夕轻蔑的调子从扬起的眉眼横斜。
“你啊……你快些掩了去,小心被发现……”落十一叹口气。
“掩不去了,师父叫你去长留大殿……”花千骨也叹口气。
“一起去罢……我把名单记一下。”落十一把人点了一遍。催着几人离开,又把教室锁上,设下结界。
推开长留大殿大门,只见白光夺目,雕梁画栋失色。
四人站在一旁不说话。过去大半个时辰,白光方散。
花千骨第一个跑上前去。见风希在一旁安睡,额间幻丽景象已散。
师父正襟危坐,看不出一丝情绪,更难想见,这样端坐高位的仙人,会有什么不适。
殿门訇然合上,日光被拦在殿外。
“师父,我去给你端杯水……”花千骨实在看不出师父状态,但师父一定很疲乏了。
“不用。”
花千骨走到一半听到师父声音,从头冷倒脚。她还是执意要去端水。
“说了不用。”白子画声音却软了几分,终究接过水来,放在一边案上。“跪下。”
花千骨微一错愕,不思量就双膝跪倒。大抵知道师父为何要罚,师父自然会从自己的弟子开始。何况这是长留大殿,师父不仅是师父,还是尊上。
听到身旁落十一、火夕三人也接连跪下。
白子画却不看他们,看向一旁的风希。风希徐徐睁开双眼,手忙脚乱支起身子来。
花千骨望去,正遇到他迷惑的目光。他大概又想不起刚才的事,上次师父施法他也记不起……
“花师叔……”风希更不解地念了一句,也跪在花千骨身旁。
“风希,你可违规喝酒?”白子画清肃的目光扫过风希。
“我……我……”风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却抬头正视着白子画。
“只需说实话。”
“我没有!”风希似汲取了一道力量,确定地说出来,虽然声音轻弱。
“有谁喝了?”
“我没喝,别人……不知道。”风希继续看着白子画,嗓音有些抖动,却苦苦支撑着。
“你记着,真实才是最大的力量。去罢,勤奋修炼!”
真实才是最大的力量?师父是说不要撒谎吗?似乎不止,真实是这一切,很让人懊恼、但不能回避的一切!风希遭受的许许多多,不怪他,却为何轮到了他!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一切,都是真实么?她曾经想回避,现在也想。她受过委屈,风希现在也委屈。
听到风希的声音。
“尊……尊上,花师叔为何……”风希也不起身,吞吞吐吐,不知所云。
“退下。仙剑大会只剩半年,抓紧时间。”白子画似乎听懂了风希的意思,却不回答。
风希依旧直直跪着,也不再说话,只是顽强地看着白子画。
“十一,带他出去。”白子画端起水杯。“哪些弟子喝酒,你心中有数,送交戒律阁处置。”
白子画低眉喝了口水,垂下的眉峰荡若涟漪间的柳条。他轻轻将水杯放回案上,静水无纹。
小骨很细心,他确实需要喝水。
“火夕。” 见落十一已带风希离开,白子画又悠悠开口。
“尊上看得清楚,风希受了欺负,我忍不住为他出气。”火夕面不改色。
“你可知,消除记忆是禁术?灌酒又像什么话?”
“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也是伸张正义……噢。”火夕正说得兴起,忽然叫出声来,一旁是舞青萝向他伸出的手。
“尊上,弟子和他一起灌的酒,理应一同受罚!”舞青萝语气肯定,甚或有一种火夕式的张扬。
“青萝,我永远都拖累你受罚!”火夕语中缠绵深情,一时流溢大殿。
“说这话恶心死了!下次你替我,没你便宜的!”舞青萝推了火夕一把,火夕身子一斜,一只手撑在地上,面上绽出笑容。
“师父,禁术为本门禁止,火夕也不曾修习,徒儿倒是偷学过……”花千骨看了一眼火夕,怕笑出来,低下头说。
偷习禁术是重罪,你们又遇上儒尊不在,怕受不起。还是我来罢,师父罚得再重,也不会拿我如何。真不会……拿我如何?
“千骨你疯了!我火夕又岂是让人替罪的……”
“尊上,火夕是偷习过,我可以证明。和千骨无关!”
“师父,不要听信他们!徒儿偷习过,师父你也知道……”
“住嘴。”白子画淡淡吐出两个字。众人都静下来,似乎从不曾有过声音。
“小骨,你不知,撒谎才是第一禁戒?”
花千骨被师父望得抬不起头。师父出语谨严,教诲谆谆,她不得不反思方才的言行。她也只是为了火夕不受过重的惩罚,火夕也是为了无辜的风希,他们没有错得太离谱罢?但如果没有错,为何要瞒着人?还要欺骗师父?
“火夕打抱不平,不得其法。青萝帮凶,同罚。小骨,为师让你来看风希,你却任由火夕使禁术,不加劝阻,还欺骗为师。”
花千骨低着头,不敢对答。
“尊上,弟子也看到灌酒一事,没有阻止,还想掩过去,也应与千骨师妹一同受罚。”花千骨听到身后落十一的声音,老练不掩真诚。这下好了,今天大家一起受罚,谁也逃不过。
“小骨,去取纸笔。”
看来师父要罚抄。幸好!
捧了一大摞纸回到大殿。几人跪在殿前,师父端坐。殿内昏暗,众人无言。
花千骨深吸一口气,吸入一殿金石的寒凉。双手举着纸张跪下行礼。
“每人抄门规百遍,明日卯时检查。”
师父罚得真轻!花千骨努力不露出笑容,手上的纸张却泄露她情绪,洒落一地。
看见小骨忍住不笑,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师父,白子画心里也觉得好笑。他太疲乏了,要早些回去歇息,还有经纬长老那边有要事。
正要走,感到袖子又被牵住。
“罚你,不服?”见师父垂目打量着她。空气里浮动着一丝意趣,温暖了光线稀薄的空旷大殿。
白子画笑意轻声叹出。你做事还是没点规矩,你能从心为善,师父不怀疑。可坏了秩序,人人都从心,未必是善了。罚你倒也不过头。你抄抄书也好,平心静气。好过一天到晚修炼,还要为这个风希操心。
最重要是,今天整晚要攻克心法,不知有何凶险,你还是不要在绝情殿上。
“弟子不敢。”听小骨恭敬中动着小念头,白子画含笑摇摇头就要走,可袖子还在小骨手中。小丫头做什么?
“师父,今早我做了桃花羹……”
白子画感受到几名弟子蓄势待发的笑声。他本来身体不支,只想快些离去。此刻小骨一句话,泛起暖暖如春水,水波柔情地抚慰着大地,疲乏、焦灼消逝其间。柔至细浪最细处:“给你送来?”
“不不不!”看到小骨摆着手,明净的大眼睛光亮闪跃,水面粼光清亮,“我是怕明日就不新鲜了,师父今晚不要忘了吃。”
“嗯,我走了。”听到师父温情道别般,全不像平日训斥责罚后拂袖而去,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和周围笑声融成一片。大家忍了很久。
“千骨,真有你的!尊上这样的性情,也会这么……这么温柔地说话……”舞青萝推了花千骨一下,难得语调里有一丝细腻和回转,是一种女孩间特有的对话。
“那还不是罚了她。如何忍心让她在这里跪一夜,还要抄这该死的门规这么多遍!”火夕倒愤愤不平。“我们师父,才不会这样罚。本来也没什么错,谁想出这么多规矩来!”
“你不许说我师父!”花千骨认了真。师父做什么,自然是理所当然。就算有不是,也不由你们来说!
“火夕,你谢天谢地罢,这次是尊上,若是遇上戒律阁或者我师父,还不知要如何惩治。快抄罢快抄罢。”落十一早已开始了抄写,见他们说话,就插了一句。
花千骨也在地上纸堆里翻出一枝笔,忽然捂住张开的口:“师父说拿纸笔,我只拿了纸和笔,没有墨水……”
又看落十一蘸着墨水在写,也在他墨砚里蘸了一下:“十一师兄,你哪来的墨砚?”
“哦,我随身带着。处理山中事务,经常要记点什么。其实纸我也有。”落十一把墨砚放到四人中间。“一起用罢。我还有很多。”
“你们要不要吃桃花酥啊?我只带了这个……”花千骨不好意思地说。哪像十一师兄,随身带笔墨。
花千骨刚提笔。就听到火夕和舞青萝异口同声:“没有门规,如何抄啊?”
“记得啊。”花千骨边吃边写边说。
“谁记这个鬼东西?我看都没看过一遍!”火夕大叫,将笔往地上一掷。
“贪婪殿的弟子,都能倒背如流。”落十一继续抄写,口中说道。
“啊!”花千骨惊诧,三殿的规矩真是大不相同啊,“我是抄过很多遍才记下……”
“你总是被罚抄么?”
花千骨听到三人一齐问,才略略收拾了心绪:“抄过几回……师父很少罚我的……”
师父……师父还好罢?刚才看起来还不错!
火夕你说什么!
“所以师徒不要相恋啊,成了亲还要听教导、受责罚……”火夕很有把握地做了个结论。
“你别吵了。我抄好这份给你们,你们对着抄啊。抄不完师父会加罚的……” 花千骨低声说,只管埋头疾书。愿罚愿受,不要你管啊!
火夕和舞青萝很快就拿到花千骨抄好的第一份,对着抄起来。
才安静了不久,又听到火夕和舞青萝说话。
“这页我还没抄完,你就抄下一页了啊?”
“你抄这么慢啊?是不是不会写字?”
“你才不会写字!我字比你好看多了!有本事我们赌,谁先抄完?”
“火夕,你到我这边来,我这份抄好了给你看。”落十一终止了二人的争吵。
“这跪着还要抄书,实在辛苦,不如,我们都去坐一下?”
你们谁……你们两个谁说都一样,都在打这个注意!
“师父没让我们起来!”花千骨不想再搭话,还是忍不住说了。这也太过了罢……
“如何,你还要告状啊?”
“再不老实我告诉我师父,我们大家都有得受。你就知道尊上是如何仁慈了!”十一师兄说得严肃。那两人还不至于真敢坐在一旁。
时时还有两人的嘀嘀咕咕,喧喧闹闹,花千骨听着也就笑一笑,没有辍笔。抄着抄着,心中安静下来。
她很是享受这种宁静。师父给的时间还充裕,她可以不用赶,字字句句读得清楚,在抄写中更加专注。
和一年前幽若失了勾栏玉被罚抄门规不同,那时只隐隐觉得门规没那么讨厌,一切行事有依有据也很好。这回却感到很强大的清明安定之力。许多人间画面云烟闪现。秩序永远在,总有人破坏,出于各种原因。规矩也是人定的,人在维护,在修缮,由此人世总在变动中维持相对的稳定。
笔下流出的一个个字,耐心地和她讲述起许多知道的、不知道的故事。像是师父循循善诱,日月清朗,天地安实。这几日苦练心法,今天是最惬意的一天了。
晨光从打开的大门投射进来。比晨光更早一步,白衣仙人已伫立身旁。日光勾画出衣袍的浅暗流纹。
抬头看了看,师父气色又好了许多。这样她就安心了!
白子画拿过四人的抄写,快速翻了遍,放在一旁。
“火夕有正气,敢出头,是你辈弟子榜样。但下次不可擅自行事。都下去罢。”
落十一等三人告退。
花千骨心中一喜,师父大道理也讲了,罚也罚了,可实际上并未全然否定火夕的做法。
正要起来,双膝却酸麻,全不受力。暗暗道:火夕、青萝你们不老实跪着,我这么听话,现在都起不来了……
却感到膝上流过一溪清凉水流,痛楚减少许多。她站起身来,还是感到微微作疼,索性不顾一切,往师父身上一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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