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看不清外物。只感到颈上被极轻柔又极迅速地触碰,渐渐听到自己和风希的气息,随着风声平缓下来。
约莫半个时辰内,她全不能动弹,却不是被硬生生定住。花千骨甚至怀疑,她是动了,却不能知觉到。最开始还试图用内力冲破,可力量流出又流入,循环一周,无增无减。
更奇怪是,她心中焦急累积,呼吸却愈发平静。内在的任何情绪或力量,都丝毫不能作用于身体。从来没有过的安静,可怖的安静,仿佛魂魄从躯壳中分离。
不可感知的时光难以计量,就像是被困长留山海底的那些岁月。可怕的不是漫长,而是不能感知,生有若死。
光芒收束到身边水墙,周遭景象渐渐看清。
“师父!”花千骨猛吸几口气才喊出这一声,有气无力。
白子画和风希相对而坐。风希封闭的双眼封闭了苦楚或不是苦楚的一切,只是一动不动坐着。白子画手执花千骨颈上的白石、黑石,收回最后一束注入风希体内的光。扶风希平躺在地上。
风希酣睡。方才发生的,甚或整个生命里发生的,都没有留下痕迹,面容和婴孩一般。白子画额头渗出密密层层的汗珠,是写满的不安。
他挥手一拭,重又眉目清淡。走到花千骨身边,将两颗石头系好。
花千骨还想这石头到底是什么,和她的血一样万能。但此刻风希更重要。
风希徐徐睁开眼睛,直直看着二人,似在极力回忆什么,却不得其果:“我……我刚才……”
“没事了。遇到什么困难,和你花师叔说。你记住,任何时候,不可生恶念。这会毁了你。不要辜负你师兄。”白子画不动声色中,自有一种严厉。
花千骨终于看到风希眼中深不可测又尘埃不染的黑色,有了常人会有的表情:敬与愧,镀上一层坚韧。嘴唇翕动几番,却没有说出一个字。花千骨似乎没听他说过话。
“我设了结界,无人知晓。去上课罢。好生修行!”
“师父,风希……”花千骨满腹疑团,回到绝情殿,却只说出四个字。
“无甚稀奇。既生恶念,自会入魔。何况风希对恶毫无防御。”白子画低头翻起手上的书来,淡漠又肃然。
“那也是别人先欺负他!”花千骨却感到愤怒升了温,压住了对恶毫无防御的好奇。
“管不了别人。只能引导他。”白子画抬头认真看了她一眼,郑重无比,似要把一个一直在承受的使命传给她,从此共同担负。“去练功罢。”
“是,师父。”小骨躬身行礼,快步走开。
知道她是从心就认同师父的严己宽人,也知道她心中的不平真真切切。这样才正常,这样才需要修炼。
白子画坐下调理气息。却见小骨又走了回来。她小步走上前,偏着头看着师父。白子画本已疲乏至极,此时灿然一暖。小丫头又想起什么来?
“师父,清流、火夕他们约好今晚在亥殿吃饭,我可以去么?”见小骨小心翼翼地问,水色灵动的大眼睛似已准备好他的拒绝,水的浓度慢慢涨起来。
这些日子师父是管得严了,你都没有抱希望。但是出去宴游一番,也是你应得。何况换换心情,也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去罢。”听到一颗小小的石头落入波澜将起的死沉水面,溅起几小朵涟漪温暖。
“师父最好了!师父,别怪我们没叫你啊。我们都怕你,不能开怀玩……”
见小骨不假思索说出来,又赶紧捂住嘴,怯怯看了师父一眼,跑开了。眼中的那丝淘气和怯意还在空中飘散。
也好。你不嫌师父严谨沉闷就好。幸而你来到绝情殿,我从不见桃花绯红,如你笑靥。如今,不能割舍了。
花千骨还在窗前偷偷看了一眼,见师父笑意融融,才放心走了。
“第一次给新弟子讲课,感觉如何,尊上夫人?”一进门就听到火夕的声音横冲直撞,他神情像是主持一场擂台。
“火夕,你又开我玩笑……”花千骨低下头,“尊上夫人”四字听得她又羞又怕,同时又隐隐触动难以言喻、难以按捺的惊喜,惊喜中又渗出愧意……她竟然要收敛住脸上春开遍野的笑容,一阵自责灼烧,补上一句,规矩得从容。“我只是早些拜在长留山,后入门的,叫‘师姐’就好了。”
“‘师姐’?你知道过去多少年了?只能叫师叔。”舞青萝一边把将起来又要说话的火夕拽回椅子上,一边含着饭菜说。
“她是想有人叫她‘师姐’,可她永远是小师妹了!世尊和我们师父是不会再收徒了。除非尊上再收个徒儿,可以叫她……”火夕兴致勃勃说到一半停下了,许久后神秘兮兮吐出两个字。“‘师娘’。”
“以后我不来了!”花千骨不顾满脸红透,站起来就要走,被大家七手八脚拉住。
“不要不要,小师妹!这里谁都可以少,惟独不能少了你!你不在长留山那些年月,我充分证实了这点!”火夕从舞青萝碗里夹走一片素炒冬笋,不顾她动手,嚼得津津有味。“再不欺负你了。你的武器不是尊上,是这手好厨艺!”
玩闹到天色昏黑,花千骨正想着该回去练功了,就听落十一说要提前离开。
“十一师兄,你不会又……”火夕忍着笑,却得意地看着舞青萝。
“十一师兄别走啊,不然我又赌输了!”舞青萝慌张丢下筷子。
“你们赌什么啊?”花千骨忽然想起早上上课前,十一师兄急急离开。
“没什么,你们玩,我先走了。”落十一脸上不见笑容。
“十一师兄,你不能这样。糖宝虽是任性了,但女孩子爱起来都这样……啊,你轻点!”火夕护着被舞青萝揪住的耳朵。“何况太白山掌门的千金,我看只有更任性……”
“我只喜欢糖宝。”落十一确定而平淡地说,一只脚已经踏了出去。
“十一师兄,等我一下。我也先走了。”花千骨没喊住离开的落十一,匆忙和其他人说了几句也要回去。
“你又急什么?也有哪个弟子你放心不下?”
听到舞青萝在骂火夕,却没听得仔细,她眼前清晰闪现风希纯净眸子一瞬失常的血色。忽然理解了落十一的担忧,虽然不知他在担心什么,不知太白山掌门的千金何许人,但他有他的理由吧。这世上多少感情,男女情爱只是其中一种……
“师父叫我早些回去。”花千骨提前在脑海里演绎今天的功课,一脸严肃。今天来聚会的人也少,朔风、糖宝都闭关了,自己也该用功了。
却听到蠢蠢欲动的笑声,不禁红了脸:“师父叫我回去练功。”
“双修么?”火夕还来不及大笑就被舞青萝扎扎实实捏住耳朵,头艰难地顺着力仰起。
“他是我师父。”花千骨也顾不上多少笑声染红多少羞涩,她说的本来就是实情。情感上是逾越了师徒之份,逾越了么……但绝无夫妻之实,这如何可以……
“这个全天下都知道。”朽木清流醉醺醺插了一句。
她即刻想起早上也听到新入门那些弟子说这句话。天下都知道,我们师徒不仅是师徒……讨厌,你醉了还说话!
“你……你们几时成亲呢?”花千骨索性反攻。
“我们师父还没成亲呢。”火夕笑嘻嘻地说,似是很享受成亲前的日子。
“还是我徒儿呢。”花千骨也找到一点得意,这样你们是我晚辈了。
“那你岂不要叫徒儿师婶?”
“我走了。”花千骨彻底认输。
“对了千骨,后日你卯时有课,别迟到啊!”花千骨走出门去,听到火夕大喊,风中声音听不出语调。
“什么!这么早!”花千骨没有停步,空中留下她一串叫苦声。按师父的要求,她岂不要寅时就起来练功。那还不如不睡觉呢!
“不歇息好如何可以?你直接去上课。早些回来修炼就好。”师父却立刻免了这场苦役。
花千骨隔天上课。翌日半步未踏出绝情殿。
本来相对熟练的五行术和天海剑,一配合心法就举步维艰了。不是每走一步如在针毡,而是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吐纳,甚至每一个念头,都唤起从过去到未来的无尽痛楚、忧愁和所有阴暗情绪。让她想起了蓝溪中的折磨。
每次心法帮她逃离风暴,她却不可停留在岸边,岸的死寂是真正的消亡。必须重回波涛的中心。
几次进不去或走不出,都被师父强行唤醒。自己一息不伤,师父却虚弱得需要她去扶。
不行,再不能出差错了!师父要为我受多少苦!
又到了上课的日子。花千骨向海边飞去。远远见岸上无人,天色尚黑。想起在长留山第一年天天起早贪黑去林中练剑……正好有时间,去树林里转转。多久没有去过了?
林中留存将阑的星辰,日始的晨光像月光。
金属穿空之声振荡着湿重的晨露,似要抖开困住神智的迷雾。
也有孩子,和我当年一样刻苦。要看看是谁。
苍青衣衫,深如夜色。转身间黑眸闪烁,墨染深林,透彻明亮的目光为游龙点睛。
茅山剑法。风希。
悄悄站在一旁观看。风希练剑一丝不苟,每一个动作都力求做到极点,认真中带着一丝执拗。一式海云江月总不满意,来来回回练了好多遍。晦冥深林里只见长剑的青光扫尽冬草,又照彻寒眇。
第一次在茅山见到他,记得他是个贪玩偷懒的小童子。如何还不到两年时光,就这般刻苦拼命呢?若隐若现眉间愁云熠熠,似是人间烦恼,又不是,却依旧扰乱不了他不视尘俗的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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