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什么时辰,四周昏黑深广无垠。
眼皮重得也如黑夜之铅。但心中有事,没有起不来的。
先坐起来罢,不要又睡着了。其实哪里还睡得着?第一次给新弟子上课呢,作为师父惟一的徒儿,不能表现得太差罢?
想着想着,已下了床。
这才看到黑夜并不那样深浓,拂晓用最微弱的光稀释着天空一池苍青,黑色愈发单薄。
依旧困倦,兴致却盎然了,宵衣旰食的日子,实在回味无穷。
正要推门,想到院子里雾水应该很重,又添了一件外衣。不然师父又要责我不保重身子了。没有照镜子,却感到笑容舒适地绽开了。
开门。侵晨灰黑不匀中一瞬看到那一个白色光点,看到后再没有移开视线。
冬日白昼姗姗,晓光晦暗,分不清天海,桃花未露腮红。依稀可辨,是露风石上,一抹云烟。满月银白的身影飘然九天之上,遨游四海之外。月华洗净人心,横霜一剑,光影朗照整个人世。
须臾水起千倾,淼淼云山沧海化身水镜。万相澄明于水,漂游流转,成云落雨,一任自在。万滴润泽大地,山川沐化;洄源河海,周始更生。众水演化万千,万千归一。
水净天幕,晨光熹微。白衣人执剑,天海初分,桃花含露。
从来担心这个身影羽化而去。此刻白衣仙人却回过身来。莹白更涤净,眼里众生,如一花堪怜。
“小骨,你可看好了?习练水系法术,须解水之自然。”一水天地间,最终重回心流静默。
一个时辰倏忽掠过。花千骨提前一刻到了亥殿,要接过朽木清流所授水系法术。
“清流,你又……”花千骨又想笑又无奈,这么多年,清流是一点没变,不分早晚,酒不离身,何曾有清醒时!
“糖宝,你今天来玩啊?”朽木清流手中酒壶和身子一起摇晃着走近。
“清流!我是千骨……”他今天醉得真不轻。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修行、这样授课的吗?花千骨想起永远端肃谨严的师父,吐吐舌头。庆幸没有拜你为师……糖宝经常来?
“清流,你这样让我师父看到如何好?”听到落十一的声音,一句责怪的话早就没了脾气。俨然记得,第一次十一师兄引她来见班导,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这句话,说了多少年了?
“这么多年你师父几时看到了?我又几时能不喝?别闹了,我去上课。”朽木清流掂了掂酒壶,斜迈出一大步要出门。
“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尊上让千骨去代你的课。你是昨天醉了没听到,还是今天醉了记不得?”落十一不偏不倚抓住朽木清流的酒壶。
“记……记得啊!”朽木清流又快又准地夺回酒壶,眼中一瞬浊酒澄清,“我这就去和那些孩子交代一下。”
“你醉成这样了,我去罢。”落十一摇摇头,又拿起他酒壶,放回他手中。
新弟子集合在清晨水色晕染墨蓝的海边。
花千骨还记得,三次仙剑大会,都是在这片海上。当日流下血水,早被海潮卷藏。感谢师父有心,给她一次夺魁的机会,从此记忆中风云清浅,光影斑斓。
“这是尊上的……弟子花千骨。以后水系的法术由她教导。”
落十一不可觉察的沉吟,伴随众弟子一阵不闻其声的交头接耳。
花千骨心头瑟缩,顷刻传遍每一根毛发。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可是这样面对刚入门的弟子……他们初踏上仙山,还是人事不晓的孩子。师父清名一世,却因自己沾上“乱伦”二字。不管这种建立在敬爱孺慕和引导关怀上的关系多么自然,多么洁净,她终究感到罪咎。
宫铃不留意被紧张抖动的手触到,发出一阵轻不可闻的振颤,与心湖水浪共鸣。回到拜师之初,她接过宫铃的欣喜中,只有单纯的仰慕;那个孤单站在露风石守护苍生大地的仙人,她仅仅想追随和陪伴。生为尊生,死为尊死,正是她一生的意义。注定的劫难将她和师父推得更远,从而更近,这岂是他们最初敢祈望,能幻想?
历练不尽,她和师父一起跋山涉水,她依旧是最初的门人信徒,带着苍天考验后的祝福,羞怯享用一丝恋人间的温情。而师父永远是师父,今晨碧海青天间运化万水的师父,和瑶池踏桃花纷飞向她走来的白衣仙人,自始至终,并不曾改变。
一念安然,天地有序。
落十一急急忙忙去了,花千骨也没太在意。
她一人对着众人。那种孩童才有的认真,她格外熟稔。曾几何时她也是新入门,一心学艺,竭力拜师。
如十一师兄所说,有愿弃世修仙者向来不多,现下没有战乱饥馑,仙山也早不是她当年来时的门庭若市。今年每个班不到十名弟子。海边站成一片,乍看上去倒也不少。
她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风希,和那天在大殿见到无甚区别。干净的黑眸,轻易将他与众人区分开来。
“你们习练水系法术也有数月,口诀和具体运用也知道一些。我第一次给你们上课,想让你们整体感受一下水系法术的特点。”花千骨很快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她已成竹在胸。师父说首要是解水之自然,教导她时也总是让她先涉猎纵观,明理之上践行,广博而后精深,所以今日她也打算开篇提纲挈领。
“五行与天地共生,五行术也是取采天然,生衍万物。水的力量,是以柔克刚。力从何来?水是造化初始,谦卑润下,善利万物。登高必自卑,成人先舍身,是以水为大道之本。力量在顺应自然,在不期求强大。水形态万千,广纳不分。滴水成海,涓流不拒,消弭界限,和光同尘。荡涤澄清,分明是非而自身混沌。置身万有而高于万有,无所争夺,臻于至善。”
花千骨面朝浩渺天海,挥洒自如。湛碧水际,几点桃花晕染的绝情殿若隐若现。
众弟子似有所思、却更多是不得其解的目光,也在她眼底淡去。
花千骨缓步走到海边,点水一线成冰。催化冰晶,微尘清露,游移云水,滤净日光成五彩。须臾海水生波,云天起浪,天海消尽边缘,蔚蓝浑然一体。继而水雾散去,混沌重分。冰晶化作斑斓水滴,落入花千骨掌心。
静得可听见最细小浪花的私语。众弟子眼中流露出惊讶和歆羡。
风希眸中透亮的纯黑流光溢彩,晶莹间透着丝丝灵动。花千骨想起自己宫铃的色彩。她突然好奇风希的五行属性。
还有几道目光在众人中显出不同。一道与风希相似,是纯然的欣喜和赞许,线条清晰的脸庞显出更多自信自足,棱角分明,画出性情中的坚硬。相比下,风希有几分焦灼,眼中也柔软许多。
另两道目光同样强烈,其实截然不同,只是一者掩不住外盛的戾气,另一人的自卑担忧,难以内藏。两股气息太强,花千骨甚至一眼无法注意到这二人的面貌。
倒是有心寻找了一番糖宝说像霓漫天的闵沧蔚。却没有感到哪个女孩格外傲慢格外耀眼。或许被糖宝夸大了,她也妒忌心太重了……慢慢看罢,花千骨提醒自己不要太过分神。
“五行术划分为五,其实一体。相生相克,万物成毁。我们虽然会选择更擅长的一门修炼,却不可忘了相互作用的道理,这样才能取长补短。”
花千骨结了第一课。众弟子三五成群散去。
花千骨正待御剑而去,却被一束目光生生拉住。看到风希还站定不走,怔怔看着她。纯净的黑色渗出异彩,仔细识读,却似乎是发现的狂喜伴随难以排解的忧悒。他是担着重负来的,又怀揣一片赤心……花千骨愈发同情和挂怀他的命运。
“新来的小子,还不走!”
“看什么看呢,看尊上夫人看痴了?”
花千骨慌乱中走到一边,不想让众人看到她脸上羞红。并没有人敢大胆说出来,可她还是听见了。
“不是……尊上的弟子么?”风希语声中的单纯稚嫩,似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和生人说话。却嗓音清澈,不似其他人掩捱。
花千骨心下一悬,听到几个收敛的笑声。
“你是傻子么?”
“全天下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花千骨提着还放不平的心逃走了。到了云上又忍不住要听。却没有人说了。众人笑话了几句风希,就留他一人在原地。
天啊,以后要如何同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解释?以后如何面对……
“你……你叫风希是罢?我叫俞诚。你和我玩好不好?我……我父亲不是死囚!他们都不和我玩……”
花千骨却听到一个胆怯的声音。见是刚才那个眼神自轻自怨的孩子。不到幼学之年,孩童未长成的面容上五官尚浅,惟独眉心重重伤痕,似要将这张惊魂甫定的脸劈成两半。
花千骨感到这劈痕带来的疼痛。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撒谎也撒不圆。主动和人说不是,分明就是了……
“好啊!”风希犹疑片刻,爽快答应了。
风希很善良。可是和这样因身世凄苦而自怨多疑的孩子一起,对他好么?而且俞诚看得出是被大家排斥的,这样也要连带风希……
“死囚的儿子,你找到人和你玩了?”
“小子,你真要和他玩?”
“你新来的,你不知道他多么讨厌……”
“莫不你爹爹也是死囚?”
“你们走!”风希一直脸上水波不兴,听到最后一句话却晴天遽然惊雷。这样的愤恨无法和平静自敛的他联系起来,此刻在他身上却如此自然。
“看不出,脾气大呢。”
“小子,你知道我是谁……”
“你们不要欺负人。”花千骨重又落到海边,极力冷冻自己激愤的话语,听起来有一种冷热不匀的怪异。
众弟子悻悻散去。俞诚也不在了。
只有风希一人。黑色的瞳仁愈发光亮,光点凝聚,至深欲滴,散布出血红。瘦小的身子发病般抽动不已。
“风希,风希!”花千骨抓住风希双肩,双手随着他身子急剧颤抖,不知是谁的痛楚,谁的恐慌。这是入魔征兆!
花千骨不假思索点了他周身要穴。正要催动内力为他治疗,瞬间眼目迷离,双手找不到着力点。
强光自天向水,海水涨向天边,水墙顷刻矗立,将二人围住,无声无息。光与水,难解难分。
附注:
《尚书.洪范》:水曰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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