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骨去修炼了。白子画叫来落十一。
很少叫弟子来绝情殿处理事务。但今日特殊,小骨初习心法,险象环生,他不敢一步远离。
“尊上,若是让千骨……”十一大抵是觉得在他跟前这样叫有些不妥,言语慌乱了几分,赶紧续上,“若是让千骨师妹去教五行术,不拘哪个班,都是一同上课的。现在新弟子人少,虽是分在不同班中,由不同班导负责,但大部分课,比如五行术,却在一起上。教水系法术的,还是清流。”
白子画点点头,交代了几句明日上课的事,就问起风希来。
“风希修行不坏,但体质又不适合修仙,想来想去,将他安排在丁班。”
“三生池水仪式如何?”白子画平淡一句,目光却不由停在左臂。
“这倒是奇事。不论仙人凡人,但凡下到池水中,多少要有反应。风希却不但了无疼痛,还如沐浴了仙山玉露,愈发眉目清明、神情舒爽,说不尽欣喜轻盈。弟子在长留山这些年,在三生池水中甘之如饴的,除了风希,也只见过千骨师妹,她当时竟睡着了……”却噤口不言,似是看到了极其可怖的场景。
白子画忆起小骨初来长留山,眼中温软如水幻化万千桃花,逐渐深浓,最终是绝情池水伤痕触目。在落十一刹那的岑寂中更显得突兀骇人。
“三生池水,本是如此。”白子画听到一个深沉温厚的声音。是自己说的么?是自己的意思么?近日研习心法,时时会不由自主。一些混乱,似是妨碍,又似是启示。
三生池水,本是如此?何意?三生池水本是涤净凡俗、解脱俗身?现在他和小骨,恐怕都是望之若炼狱之火罢?灵光一闪,看到第五层梦境里退去的绝情池水,还有淙音河谷里未能消除的最后一个心魔。这个历练,会是怎样的?难道和绝情池水有关?何等惧怖!但只是当下他和小骨境界不逮,三生池水本是不困真道真情。当是修行!
“尊上,尊上……”听到落十一的声音,“尊上若无事,弟子先去安排了。”
“慢着,糖宝现在如何?”白子画这才听出,落十一一贯老练明晰的话语中,也心事重重。
“糖宝在闭关。”落十一简单几个字,却不多说了,也听不出他情绪。白子画也不再问,都是大人了。
“朔风呢?”
“也在闭关。”
“师父……”遥远听到一声哭喊,却刺耳穿心。
化作一道白光而去,风中留下几个字:“十一先回。”
小骨坐在塔室正中,摇摇欲坠。发丝紧紧贴在额边颊边,汗水一滴滴流下,注入布满面容的痛楚。白子画系在她身上的白袍也大片大片浸湿,颤栗的身子如同暴雨中不能飞行的小鸟。
她口中含混地唤着“师父”,凄楚惧怕哀怨,人间万苦调成的汤药浇在白子画心头。
白子画闪电般到了她跟前,要抱住她的双手却停在空中。知道会这样的,但这一关她要自己过去,他无法代劳。这种折磨,比亲受其苦更疼痛千万倍。想必此时的自己,也和小骨一样汗水涔涔,但他已感受不到。
约莫过去三刻,小骨口中的叫唤渐渐平息,只是轻声念着心法。和缓几分的面色上汗水缓缓退潮。
白子画并没有舒口气,更是目不转睛,似要看破她每个意念。
果然,小骨愈发平静。她安坐在空无一物的塔室,如同深山老林静坐了千年的古佛,与周遭融为一体。发丝也不随风有纤末飘动,每一粒尘土都寂灭。不要说一次移动,哪怕任何一个意念,都会破坏这种宁静。
赶紧要唤醒她!不然就再也唤醒不了……
白子画疾风点过她周身大穴,以毕生仙力与她体内休止一切的力量抗衡。两人腾空,在塔室乾坤图间不知飘荡多长时间。终于打通层层阻碍,真气方在她体内运行一个周天。
早不是那日助她修得仙骨的轻松自如。似乎将他们相识到如今的所有劫难重走了一遍。小骨仍未醒,像被割下的稻子躺倒在地。他眼睁睁看着,却也不能去扶。
“师父!”最终花千骨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倒在汗水里的师父,青丝散乱,浸透在原本洁净飘逸的白袍,如同素白的宣纸上打翻了墨砚。
“无事……”白子画透支最后一口力气说了两个字,万幸的心情却溢于言表。实在无力走过去抱住她,刚才几乎就要失去小骨了。虽然知道修行心法之初,只能如此渡过,计划好的一切,在完成后仍虚惊不已。
任小骨用整个身躯的力量背着他回了房。送来清水里洗净、又在阳光下熏满桃花芳香的衣裳。小骨又一步一摇提着一大桶热水进了房间。才掩上门离去。
一向亲力亲为,所能者多,所需者少。今日被小骨照顾得细致周到,才知人间诸多限制,原来也是美事。
“师父,我送热茶来。”听到门外那个柔软又不失清脆的声音。
静静休憩。
不要说白天,即便夜晚,也很久没有安心躺在榻上歇息过。日日夜夜的修炼,灾难迎头的大劫。今日能有片刻的闲暇,看着小骨跑来跑去,送东送西,心弦最静谧幽深处,发出温柔甜美的乐声。
还好,他方才用尽浑身解数,终于不致让小骨受到丝毫损伤。
天色向晚。小骨备好一桌饭菜,扶他出去用餐。
身子已经恢复了。他却忍不住多享用一下,这样难得的时光。桃花树下,寻常滋味。人面桃花无修饰,云月天海任自然。人间有味是清欢。
小骨似也不忍打破佳境。直到杯盘狼籍,才问起今日的修行。
“师父,小骨不明白。前番搅乱于思绪,后有赖于心法,能至平静。这难道不是最佳状态?”
“若如往常,自是佳境。此处却凶险万端。此心法逆常法而行。正向心魔,并非消除或回避,而在交流间求取理解与弥合。你若借心法逃离心魔,而心魔无处不在,你必会将自己逼入无人死境。所以千万谨慎,修行中不可贪求一时安逸。”白子画沉吟道。
莫说小骨毕竟修为尚浅。他也好些次沉于一些思绪或无思绪,几乎走不出来,尤其是关涉小骨时。
虽说修行在个人,小骨此次修行,他必然要时刻照看。此刻,也要解释得更详细些。
“大风浪后,会无力走出死寂的安全。小骨,修行万不可贪图安逸。”小骨是知道,只是人心难免有一时脆弱。小骨还是坚定的,大道上从无偏移,不要神乡安宁,不要人间平静,宁愿和师父一起,永困六界历练。
“小骨记住了。”小骨的声音里,是惭愧,更是坚定。“是师父救了我?还因此这样虚弱……”
花千骨感到声音里浸满了泪水。被师父救过多少次,也不知道;只知道师父每次都会及时出现,倾尽一切。
白子画只是轻轻梳理她的发丝。花千骨也不再言语,静静靠在白子画怀中,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睛,发现她已躺在榻上。师父就坐在一旁翻书。
灯火下雪白的身影染上橘色的温暖安详。
“师父……”
“小骨,你早些休息了。你十一师兄已帮你安排好,明日去给新弟子上课。辰时的课。课前最好先练功。明日卯时叫你起来。你不要再分心烧饭、洗衣了,师父会料理好。”
见师父回过头来,昏黄的灯光,描摹出仙人,线条仿佛更柔和。身旁的烛火,这般近近地将这天人送到她身边。
可是,什么?卯时就要起来啊!她多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了……
“是,师父,”恭敬答道。“师父,我去教什么啊?”
“五行术。”
“啊?”更加惊讶,“师父你知道,五行术是我最不擅长的!”
“不擅长才要努力。师父也要看看你近日成果。”
“噢……”花千骨咽下一个个疑问。“师父会观微我?”
“为师要知你情况,何须观微?”大约是人定时分,师父这样清冷的声音,听着是说不出的亲切,亲切中甚至有了几分品玩。
花千骨不禁找话说起来,只想将这个温馨又奇趣的夜谈继续下去:“师父可给新弟子上过课?”真难想像,师父要对着一群弟子,会是什么模样。忽然生出不情愿来,师父的仙人之姿,岂能被别人看去了?
“我只教过你。”白子画淡淡一笑,这个笑容却在烛光中放大:我白子画此生只收一个徒儿。
花千骨笑靥如绽放在夜间的昙花,纯净因而极致。
不愿停下:“那师父,我五行不属任一,我选哪个属性的法术呢?”
“水。”
浅淡如水的声音中浮起有一段过往。两人都看得清晰。
“尊上是属什么行?”
“水。”
从此她下定决心要学好水系法术,好拜这位仙人为师。
两人相对无言,目光如水汇流,不分你我。共同的过往,当下,和将来,流成一条清缓的河流。静中看风浪,波涛是净土,平淡味真情。
白子画把将拿出被子的手放进了被子,掖好被子边缘。熄了灯火。心中留下一丝暖意,一人去了塔室。
附注:
苏轼《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人间有味是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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