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怔怔站着,许久才发觉,糖宝已不再有回应,也再不会回应。这才往外走,两条腿似乎在疑团充塞下加重。
“如何了?”落十一早迎上来,却不敢出声,只是传音。
“糖宝请你进去。”花千骨朗声说出来,却比秘言的落十一,并不更从容。
“发生了什么事?”落十一仍旧传音,花千骨终于听到他一贯持重的声音,世尊大弟子的性情和担待。总算稍许安心。
“我也不知道……我回去问师父。”花千骨边说边离开贪婪殿。回去的路程更短,心中更急。
“师父!”没有往日满绝情殿唤师父的喜悦。
“小骨,你来书房。”师父却依旧温和,甚至更温和了。她霎时觉得,满殿桃花的绯红,柔和温暖。一切对未来的惶惑,都遥远得不真切。
“师父……”只想更快到他身边。
师父也案前执笔,端坐的身形,直和方才糖宝的画面相接。好在案头无书,师父又正面相向,她可一眼看得清楚。
“小骨,你可能如拜师那年勤奋?”师父似要用这个提问,回答他所有困扰挂虑。
花千骨重重点头:“徒儿定不辱师命!”
这个坚定的动作扫荡晦暗不明的迷思。拜师那年又有几丝希望?但何尝不是以绝望之希望,奋力无前,最终天遂人愿?这次她也会很努力的!不,师父就在身边,她会更努力!
“为师授你那些心法,你再多习练几遍。今日把《七绝谱》和五行术温习了,”看着花千骨克制着惊讶和难为的神情,几乎也忍不住要笑。“暂时就这些。去罢。”
这也太……太多了吧?《七绝谱》之庞大,通读一遍也不止一天,加上奥涩的五行术,轮番修过至少也要数十日……向师父保证会勤奋,但也不能一日作多日用罢?
“师父……这个……那个……糖宝怎么回事啊?你们都有什么瞒着我……你们都在忙什么?”却不由自主转到另一题,比这不可能的修行任务更折磨她。曾经用功到夜半,相伴的只有月光和单纯的愿望;日出前又起来,怀着比日出更新美的热情。这并不难,苦不苦,修行不苦;见人受苦最苦。她和师父就不能安心修行?!
“你去练功。”白子画沉下声来。听到小骨这个问题竟有点懊恼,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她。她要承受的也够多了!
“师父,你收我为徒时就洞悉了往后的劫难,可什么也不告诉我,只想为我……”还是说不出那个“死”字,可心中潮水更溃堤汹涌。“你现在又不肯说,你就不怕我再盗一次神器……”
木器相击,轻小却沉重,伤筋动骨。
花千骨见师父抛笔在案头。半晌无生气。病树惊秋,风雨不动空枝,枯形阅世。一盏茶熟,眼中方渐渐蓄起色彩与光亮,急遽深浓。望之如芒在心,似是极力收束,针针向内,苦不堪言。
随着笔落,花千骨应声跪下,不觉沧澜玉坚硬,心中划过千道。不敢看师父的眼神,只低头道:“师父,我再不会了……决不会了!我错了……只是你告诉我好不好?早些告诉我,小骨只求和你一起应对。小骨好怕,好怕你中毒那个时候……”
白子画浑身失却知觉,仿佛伫立了千年,最终漫溢过往将来苦痛的满眼深潭,映入眼前那个身影,回荡近旁那个声音,如此小,却充满整个世界;如此轻,却荡涤三魂七魄。
一步上前,拥她在怀中。反复说着“不怕”,却不知劝慰的是谁。怀中人渐渐匀息,浓密的睫毛上雨露莹莹,至清至美之花晨间绽放。
他竟有这样大的力量?小骨如此信赖,在他怀中安然自然,是全然的孩子;但她眸中星光点点,从河汉深处,历久弥清,历苦弥坚,无尽人间无尽历练里,她曾为他出生入死,如今更能携手应对。
定心调匀吐纳,沉静开口:“你先去练功。今日练功紧要,明日授你新术法,也为应对日后之战。”
低头沉思起来。方才被小骨一句话惊吓了,竟然神魂迷离许久。新的心法还破绽重重,要加紧突破才是。先将小骨支开,她也要抓紧修炼。
见小骨信服地点点头,不再多问,就待离开。
还是补上一句:“师父自会和你说。先去罢,小骨乖。”
花千骨离开书房,只一心想着师父布置下来的功课。没有那么多时间。不能通读《七绝谱》,只能将目录读过,其中生疏的再细看一眼。图文实在繁杂,越看越是气息不宁,忍不住每一条目都要细看一番,每一条都怕有什么遗漏。只好加快速度,以便逐条看过。
偶一抬头,正看到一片桃林,仙山花长盛,人间雪浅白。不如上一棵桃树。以前悠闲时也在那树上看书……这样或许能够安宁几分,专注几分。
雪里微微沁凉,倒是更不易分神了。进入书中世界,顺流疾行,风光无限,一时乐以忘忧。
疾风卷地,草树摇撼。金光只一线,却眼目生痛。一袭黑袍,负手伫立。
花千骨不留神摔落在地,慌忙捡起书,立直身。如何又在世尊前出丑……可是世尊百年难来一次,又出了什么事?还记得那次来,是因神器被盗……
原来她不是小孩了,也没念着摔疼,也不记着失态,也不去审读看过来的目光,只安然地行了礼,一心思量着临近的灾难。
“你师父呢?”却感到世尊语声里,又压抑着不满。自救治竹染起,师伯待她本已好转。今天这样的态度,一定有原因。
师父应该在书房的。好歹这次能答上来,不至于被责为懒散迟钝……她都不再是掌门弟子,而是掌门师父了。
刚要作答,就听到一个清极静极的声音:“师兄找我么?”
抬眼一看,几乎要失笑,师父手上还拿着笔,新墨含香。想必是急着过来,怕她又被世尊责难了。
“小骨先回去读书。”无风无浪,细水轻柔。
“且慢。茅山掌门来了。”
长留大殿。掌门相见,仪式轻简。也如上回在茅山万福宫,为不惊动他人。
风逸长揖作礼罢,走到花千骨近前,伏拜在地。花千骨乱了方寸,更感到世尊目光有些灼人,甚至师父格外凝神正色。
赶紧去扶风逸,恍然见到跪在一旁的小童子。这不是风希么?一余年前,在茅山见过一次。一年下来,似是长高了,依旧单瘦见怜。
可是高高的额头下,一双眼睛光彩灵动,迥异于当日的顽皮懒散。目不转睛看着她,深黑中蕴藏一个浩大世界。
这不是孩童的目光。风希长大了。可也不是成人的目光,这双眼睛似乎阅尽人间,但又从未进入人间。这样的目光,从未遇到过。
不对,师伯的不友善和师父不可解的神色,不是望向她的,而是停在风希眉宇间。
附注:
杜甫《登楼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信有人间行路难。
王沂孙《齐天乐·蝉》:病翼惊秋,枯形阅世。
花千骨之半缘修道半缘君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