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画牵着花千骨的手,走出了血舌地狱,穿过雨雾迷宫。
重见寻常街市。等在异朽阁门前的人还是迟迟不散去,但更多人来来往往,只是操持各自营生。
花千骨长长舒口气,要将一切焦灼、忧虑、惶恐、哀伤都呼出。再次萌生回人间如返乡之感。那次也是从黄泉路回到人间,刚和东方告别。那次师父让她独自去历练,今次在人间故乡,已和师父同行。
“师父,异朽阁为何要设在闹市啊?”最终剩下这个最初来异朽阁的问题。师父的衣袖在她手中悠悠荡荡,她两眼湖心倒映星月,光芒是纯真的好奇和信赖。
“修仙为何要远离人间?”白子画舒心一笑,眼中接纳她清澈的欢喜。任世情山繁水复,她心田活水,澄静了污浊,徐徐清朗;信有人间行路难,她眼中星辰,安然恒驻,欢笑依旧纯明。人生有为,不是苦难,却是生趣!
师父以问作答,言简意丰。修仙要安心,必不能扰于人世;但修仙更是守护,如何逃离人世?如此,异朽阁也便清楚了,既然为人间解疑排忧,如何不在闹市人心?
“师父,我懂了!”花千骨手中的衣袖,轻快地摇动,像桃树下的秋千。忽然僵了笑容,双手停在空中。
绿色衣裙几许黯淡,宛若在年岁中褪色。步伐如风,却在急切中失了轻盈,眼角分明有泪痕,眼神中却凝固着坚韧之物,不可化开。更惊讶是,那个身形也不肯长大的孩子,转眼成了和花千骨平齐的少女。
“糖宝!”
糖宝长大了!她也终于愿意长大了?但是发生了什么,她不会也如自己前一世,伤心绝望了,所以长大?她如何在异朽阁?和师父离开长留山时,糖宝还在清流那里……她获知了什么?总说要多关注糖宝,却没有观微……
“骨头……”糖宝瞬时神情错落,哭声似要绽破风干的泪痕,一头要撞入花千骨怀抱,却在中途停步,如在生人前收敛了一切性情,和花千骨足足隔开半尺,声音里再无往日一丝痕迹。“尊上,我先回去了。”
绿影也消失无踪。
花千骨要追赶,却被白子画牵住:“回去就见到了。”
“师父……”她唤了一声,却再说不出话。
“糖宝长大了,也是顺应自然。”白子画发声如在水,终究搅动人世深处之水,多少感怀,只有其中人知道,水面不见涟漪。小骨这一次,总算能自然成长,不抗拒长大,也不突然长大。
而糖宝,看似任性,为重要的人,却能做出一切。这次决定长大,又是为了什么?这个孩子,也是陪着小骨好些年的,他一点一滴看在眼里。异朽阁的事,他自然不能全知。大家都在筹备,他也不能迟缓。他和小骨。他为小骨。
“乖,我们也回去了。”看着出了神的小骨,轻轻摸了摸她发丝有些蓬乱却更柔软的小脑袋。那束浅绿的花簇还在鬓间,新春就这么过去了。
“还不想回去?”白子画声音更和软了几分,每一处棱角都让人怡然。
“没有啊,师父……”花千骨声音愈发轻下去,也只有白子画能听见。
“小骨也长大了。”一边理着她青丝,眼已望向街市人流尽头,只是眼底还涂抹着淡绿,是小骨鬓边花簇的晕染。
“但是……师父,我们能在这买些糖果、买些小玩意吗?”见师父的目光重又由远方回到身边,她禁不住低下头,轻声又迅速地补上一句。“不是我想要,是想给糖宝带些去。”
白子画笑着点点头。见小骨抬眼看着自己,眼中剔透,是日光下的水珠,晶莹中每一道细线都折射日光五彩。时光停止流动,街市人群淡出视线。
陪她走过每一间店铺,饶有兴味地看她玩赏每一个小物件。每次她投来询问的眼神,他总是微微点头。她似不急切,他也不催促。不用言明,大劫前最后半日闲适,游逛在人间,走走看看,寻常人与物。
“师父,我们回去罢。”
约莫日中。花千骨掂掂手中的篮子,又看看师父手里的。自己不算太贪心,但每一处细细玩看,确实爱不释手的,才小心放入篮中。如此下来也积了两小篮。够了。日头在正中,走过的街肆愈发热闹起来。该回了,这次她主动说。
“师父,我想去看看糖宝。刚才观微,她回到贪婪殿了……”望着悬浮在空中的三座小岛,花千骨对一旁御剑的白子画道。最后一句陡然失了底气。
“想让我同你一起去?”白子画淡然一问揭开她心思。
“我应该主动去找她。可是……”可是不想一个人去贪婪殿啊。
“不怕,去罢。我先回了。”白子画只用眼神做了一个点头的示意。
见师父说罢转向,径直往绝情殿,留自己愣在空中。师父是一定让她自己去了。是啊,不就是去贪婪殿?要是见到师伯就说一声,她是来看糖宝的,有什么不好说呢?又没做什么对不起长留山的事。
贪婪殿,轩朗森严,浓黑砖瓦的赭光似要吸收一切光与暗。两名弟子侍立。不似绝情殿高缈寂静,不似销魂殿玄妙幽深。
看守的弟子已注意到她。这里果然比绝情殿不同。绝情殿在她到来前,千年也无第二人。
端整了神情走上前:“烦为通报,弟子花千骨来此看望糖宝。”
过不了半刻,花千骨已沿着一色玄青的长廊向糖宝房间走去。微微茫茫,远方竹林浸翠。竹染……不知要多久,我和师父一定会救活你!
墨绿若有若无,穿行似醉似醒。忽然一滞,好像衣袖被挂住,眼前是比竹林更浓实的苍青。
“十一师……”见他拧着眉,一只手指竖放在嘴前,才噤口。
落十一看看糖宝紧闭的房门,又看看睁大眼睛的花千骨,最终没有开口。
“十一师兄,她怎样?”花千骨只好传音。
“她……她刚回来,变了个人似的。不动气不喊叫,回屋就关了门……她去了异朽阁,之后再不能观微到她……她还像以前一样闹脾气,我倒安心……你知道她……”落十一打开话匣,越说越语无伦次。
“我进去看看。”花千骨反而松口气。十一师兄是太过担忧糖宝了,她还能镇定一些。是她不够关心糖宝……
索性也不敲门,就走了进去。
糖宝长大的身形面窗背门而坐,依旧瘦小的肩膀上可见暗绿游移,是她手中笔杆上端的挂绳,像青色湖面的渔漂。案头书籍层层垒砌,就如高出绿树的崖壁,衬得她身子更瘦小。
她在读什么?她在写什么?
一道强流侵入花千骨心门:当年搜集神器信息时,糖宝面对整个浩瀚的异朽阁书山。她……又在做什么危险至极的事?
糖宝忽然说话了,仍旧笔耕不辍。声音似被这高山般的书册镇住,沉稳许多。
“骨头,你不用担心我。糖宝也不是小孩子了,也想……也想……也想为十一师兄做点什么!”
说到最后一句,反复三次才说出十一师兄的名字,仿佛经历一个结茧、破茧的过程,最后毫无犹豫地发出声音。声音不大,但这种坚定,花千骨只在长留山海底见过,一见便是再也不能见:糖宝化做虫身,不顾身后死亡的驱赶,撞破了囚禁她十六年的结界。
“糖宝……你,你不要有事!”花千骨心头如遭山石压碾,只想冲上去抱住她,却挪不动分毫。糖宝突然长大了,自己倒成了一事不知的小女孩。
是啊,他们都知道,就她什么也不知道!
“能有什么事?不都过来了?”忽然回过头,两句反问,冷静得让人害怕,可眼里终于呈现熟悉的关切。“你和尊上要多保重!这次我帮不到……”
继而又是陌生的叹息,读不懂的神色,是东方时时会有的、那种特属于异朽阁的神色,集齐天地神秘,比整个人世更深。糖宝稳坐,并不打算起身,并不打算和花千骨亲近。
“你们有什么瞒着我?”花千骨声音随身子颤栗,依旧站在原地,任心中疑虑蚕食。
“你现在回去问尊上罢。你……你们……你叫十一师兄进来罢。”糖宝已转过头去,伏案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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