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你不是说没有什么秘密?”花千骨也立刻对上。心中反复念着,你们不要有什么瞒着我……你们都不要有事!
“骨头不是说人人都应该有秘密?”
东方的嬉笑中是深思,又满斟怀旧之伤感。密织心头的预感才稍稍松了针线,露出往事。第一次在异朽阁的对话,东方都记得。她当时就觉得人都该有私密,都被人看透岂不太可怕?可东方难道认同了她最初的想法?他说人心永远把握不到,历山水万重她也看到了人心之繁复。
而人心于他,便是最大的秘密?他这样聪明过头的人,也觉得难解……不,那时她还真没有秘密,却认为应该有;到了现在,可是真不希望,又有什么秘密。
“现在可以透露什么?”听到师父说话,一往如常的冷静里,是毫不掩饰的关注。会发生什么?师父也很担忧……
“现在可以透露的,你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暂时也不知道。”东方彧卿伸手扶了扶饿鬼面具,黑衣上暗纹镀上血色,却在舌头的殷红阴影下踱起书生方步。“说我们知道的。当时妖神要出世,魔界推动,仙界阻拦,各为自身利益,又作何区别?病根难断,一旦发了病,只好任病情发展,方能疗治。”
声停而音不断。没有人插话。东方彧卿又继续道,声音更压低得诡谲,像是说一个天大的机密:“治病别忘了我前次说的纽带。像骨头这样的纽带,总是在各界之间,不属于任一方,才是全部人的征结和救治。可你们所有愚蠢之辈,都待她不好……”
三分倨傲,七分不满,顿了顿又继续道:“这次祸端自然不由你们而起了,考验却想来还要经你二人。骨头也不是小孩子了,再教不好她,你可就要输给我了。”
说着饿鬼面孔逼向二人:“不过呢,我总是观察者,你们才是施行者。好走不送。”将舌头甩向一旁,任舌上血刺挣扎,突爆的眼球欲脱离面具而不得。
“等等!”花千骨急了。
“我在外面等你。”
听到师父淡漠一句,花千骨更慌了神。慌忙牵紧师父衣袖,她一直没有松开过:“师父不要!这个问题也问你。”
两人相对而立,一黑一白,一明一暗。她就站在中间,他们目光交汇处。
“我不明白。妖神出世也就在百年前,如何又要重复?千年浩劫,哪有这么快?你说祸根断不了,那我们做什么,最终都没有意义,不过是坐等妖神又一次乱世?”花千骨激动地说道,太多不甘不愿。这叫什么?有没有安稳?如何才得安稳?难道他们牺牲如此多,全是徒劳吗?
所有的舌头都沉默。
“你让我们谁先回答?”
只有东方的声音。师父似乎并不愿在人前教导她。
“好罢,我先见到你,早于你师父。”得意里却是悲凉嘲讽,若有所失,既而声音又回旋,却已在他自己的领地。“你知道这个问题的代价吗?”
讨厌,师父从来不说“代价”二字。
“骨头不要钻牛角尖。我和你师父,自然不是一个说法。但你不是也要听我的说法么?”东方彧卿循循善诱,又步步为营。“对你们,一定不是重复。未完成的,自然要继续;未充实的,必定要补充。对众生嘛,众生不是时时在重复?臻于至善,日新月新,早已超凡脱俗,即便……不修仙。修心归于个人,天下属于众生,永远不要混为一谈。天地已分,地不会成为天。人间的位置,永远在仙、魔之间。我不是说仙便好,只是借指净化和守护。人难以无限自求和牺牲,却也不至于全然堕落和残杀。”
“并无人看过第二次妖神出世。”东方彧卿长篇挥洒,白子画一言置诘。
“你确信,那时的人,会是更好的人?”东方彧卿一笑,笑声中泛着怀疑的苦味。
“无人普渡得了众生。苍天在上,各人渡化。”白子画并无疑虑,从容以对。
“可你只教导惟一的弟子,太少。”东方彧卿将舌头指向花千骨。
白子画不答。我只有惟一的弟子,她是我最重要的人。但我不会带她逃离世界。这个世界还需要我们,虽我们力量有限。但我们也需要这个世界,尽管救世并不是意义的全部。
“我和师父历遍六界,也在尽力而为。”花千骨学着师父的调子说话,本能地想维护师父的说法。东方说得也有道理,可是却不那么想接受。
“是了,骨头也不是小孩了,可以打断我们的话了。”东方彧卿三分赞许,三分谈笑,三分叹息。“尊上还是这般自恃。骨头呢,改不了天真。不过何必改?你们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既能化解自身的劫难,对这世界的不幸,或许,也能为我等所不能为……”
沉吟。垂下舌头和眼珠,似在格外认真地推衍计算,最后轻松一笑:“反正多行善事嘛,莫问前程。”
又抬起舌头,直对着花千骨,似要让她看清舌上每一道血钉:“记得一早和你说过,舌头最重要的,在言语。多一条舌头,就多一个消息源头。有一个人修成正果,人间便蓄起一滴幸福甘露。日积月累,异朽阁还是异朽阁,只回答问题,问题人们自去解决。常有重复的问题,对我是重复,对他们,就不知了。我人生有无限次,他们只记得一次。可看了无数次,人心的问题,我还是回答不了。言语里有所有信息。那也是过去,也是人人能看到的,——只要给他足够的舌头。但未来,还有透过信息却看不到的人心,我也把握不了。”
长长的舌头在两人间伸长,似乎在向二人挑衅:人心,你们又能懂吗?
花千骨正若有所悟,又不得其言,就听到师父的声音。
“世之所贵道者,不可言传,各自躬行。”
师父是说,最难解如人心者,是大智大勇,并不是这些舌头搜集来的信息,可以告知另一人。只各人以生命去施行。人终其一生,只是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不能代他人作答。她觉得很在理,大家都是各自成全。师父教导她,言语总在其次,更是以身作则,打动了她,她才尽一生心力,去行师父所传之道。
“白子画,你也是个不直接对答之人。我说人心难解,你却说你如何授徒传道。”
“各尽所能。”
是啊,她和师父历练,正是此理。尽力助人,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他二人力量实在有限。师父总说,人各有命,人当在命运前尽力持守。每次师父的话,都让她感到天地安稳,自当尽全力,一切从大道自然,必有所改善,人自得圆满。
“好!”最终只听到东方说了一个字,之后又一连说了下去。“事发之后,不要孤军奋战。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人,包括我。就算我败给你一万次,你也永远取代不了我,取代不了异朽阁。”
得意之后又转凄凉,凄凉中却叮嘱真切:“你们之间,不要有秘密。虽然……秘密正是人心。人若处处光明,毫无阴影,也不必隐藏了。可人偏偏要隐藏,不敢自我敞开,人心并不光明。可你们和他们不同。”
是这样了。东方也说得有理。她当时又哪能说出自己的秘密,对师父的景慕,逾越了弟子当有的虔敬?可现在却可以了。就为这天下间不可以的可以,他们自然也要承受更多,求至善,无止尽,心中不留阴影和尘埃。
“骨头牺牲自己去化解那场天地浩劫,最终能活过来,还是得了人心,竹染愿为她死……而你得她全心,她一心为你死,一心咒你不死。你们比我懂人心,已然胜了我一次,我为此愿与你们合作。”
是吗?有吗?她只是感激竹染,只是他们同病相怜,只是最苦的日子他们相依为命,即便竹染是贪婪侵蚀了内心又吞没了天下,那她也比别人更知道,他是更可怜,而不是更可恨。为何师父也盛赞她对竹染的感化?师父……她如何会恨一个深爱的人?她懂了竹染的心,可懂了师父的吗?懂了自己的吗?爱是心心念念,恨是一念之差。东方说得对,人心真的很难懂,她和师父又哪里取胜了?
可东方的悔与叹里,还有那种棋逢对手的尽兴,真心服输又总有所保留。这个轮回游戏,他真的没有玩腻?如果她让他看到游戏的新意,同时又带给他带来怎样的伤心……
一个声音骤然訇响,宛如三军前发号施令。花千骨再也什么都不能想、不能感。
“最后我要收取代价了。骨头,你接受这个现实:人心永远不足不满,任花千骨有无限的良善,任白子画有无限的承担。祸根断不了,人心就是祸根。但你们不能把人都杀了罢?你们要做的,永远做不完。但你们非做不可。非你们做不可。人心是惟一的祸根,也是最大的力量。”
东方彧卿难得慷慨激昂,结了这讲道,最后一句似闲谈,没了声色,也仿佛有些厌倦了:“你们该走了。一起走!”
附注:
吴均《与朱元思书》: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楚辞·渔父》: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
荷尔德林:挚爱永在,大地恒移,天穹常驻。
《大学》第二章: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尚书·虞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庄子·天道》: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
《增广贤文》: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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