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的音乐了。”花千骨正舒心要笑,又愁容深笼。
齐整的旧宅,灰墙青瓦。堂前细柳,经冬萧条。
宅中琴声隐隐,曲调戚戚。
宛然常芜故宅,许多伤怀。此处相似,却又不是。歌声中有一种奋力和节制,弦音就在两者间张弛,愈舒缓处愈灵动,愈紧张处愈深沉。
“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
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
众生选众业,各有一机抽。
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
沧远最是沉痛时,释怀多少心血!琴声中花千骨看到劫难重重的前一世,其实也不过是作为神祗后裔理应担当。却是大破大立、不杀不生之途,众人伤她而自保,并无可深责。她也未实心怨过他人,虽然委屈是有不少。惟独是深恨了师父,只为太在意。
这抚琴而歌的人,曲调里并非是师父前番的万念俱空,倒是依依含情。这人,有深心在意的人么?
“听曲的客人请进。”声音里有年岁的尘埃,不改是清商尔雅。
花千骨望着白子画,惊讶也迟缓了半分,这人是如何感受到有听者?
“你方才泄了气息。他是行家,有人赏乐,自然可通。我们进去罢。”白子画传音道。这人音乐造诣之高,人间难闻,却如何流落此方?
轻叩门扉。门向内敞开。原来只是虚掩。
大堂明亮,从外看意料不到有这样大的空处。几排长几罗列,可知是私塾授课之地。墙上细竹铺砌,几扇窗牖宽阔,竹帘低垂。阳光析入,投下墨绿的影子。房中再无赘饰,席上亦无听众。
厅前一位乐师正襟危坐,一曲抚罢,余音在日影间穿点。乐师如置身幽篁,与竹浪清风对吟。面若磐石而稳,骨骼清矍,似竹有节。不惑之年,专注如处子。青衫束发,目敛凌人之气,平视前方无限。
“洗耳恭听。”清远之音在空旷的屋中回荡,屋舍一隅更向无边延展。
“未有高见。”白子画岑然对答,却郑重看了对方一眼。
“不必高见。轻省之问,早已有了回答。”乐师也凝神看向白子画。
白子画颔首。正是此理,也如方才能救得一人脱死,却不能永解纷争。人心如此,从无一劳永逸。
“先生既是不嗔,已然得自由。”
乐师听罢端坐大笑。琴弦静止,竹帘搅动晨光。绿影摇晃,光束下尘埃浪滚。
“不曾有嗔。只是难舍难忘……”
豪迈转苍凉,几近幽泣。
低头抚琴。
“一别都门三改火,
天涯踏尽红尘。
依然一笑作春温。
无波真古井,
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
送行淡月微云。
尊前不用翠眉颦。
人生如逆旅,
我亦是行人。”
怆然悲极,又至旷达从容。
花千骨心中闪过一念,乐师在和一人告别。这人正是他所不能舍不能忘的。唱词又不仅言情,更唱出一生坎坷。天涯无家心已止,只是仍不愿妥协。竹有节,心有守,不舍不忘的,还不仅是一人。常芜似不愿有所从事,只是唱别人的曲子抒怀,这位乐师呢?琴弦与歌声相绕,内中俱是韧性。
他心中对这不能忘怀的人,和对一生不改之道,是同样持守不渝。可最终却是一别……
“请!”乐师声轻调平,挚情漫溢,满溢至空,虚怀若谷。
苍青色的琴身卧在身前,幽幽绿弦的暗光脉脉流淌。椅桐梓漆,一无雕饰,光阴气息质朴。
花千骨顺着流光接过瑶琴,在近旁几前安席。
“晴川落日初低,
惆怅孤舟解携。
鸟向平芜远近,
人随流水东西。
白云千里万里,
明月前溪后溪。
独恨长沙谪去,
江潭春草萋萋。”
第三遭相遇此词。
千回百转,归作平淡。深情如海,海深水静,只因足够深。滴水成海,几世不离不弃的涓流和狂澜。
“小骨,不要走。”
抚琴的双手松开琴弦,又被牢牢钳住。天地人声,万籁俱寂。
第一次唱罢此曲,离开绝情殿,两人从此走向世界的两端,再相逢时,隔着剑与血。
世界颠覆又归复,两人重携手,终不再你死我活。可人间永远不足不幸的画面展开得更广阔,是他们不尽的历练。第一次走向人间,便重听此曲,再历分离。师父冒死入梦相救。之后多有波折,惟别离最苦。
如今,师父真怕她离开。师父冠绝六界,也会害怕,只为她。
忘情哭道:“师父,我不会离开你。”
“你们是……”乐师一言分开二人对视的目光。却更不像一道提问,满有歆慕感慨。
二人看向乐师,复又相对而视。
“她是我徒儿,我妻子。”白子画满眼是花千骨,郑重而温情。
乐师一怔,却早有预料般,仰头长啸,又俯首低吟,至于无言无泪。不尽的深爱和无奈,自嘲又开怀。
两位听众全不心急。花千骨怯怯去牵白子画的手,立刻得到了回应。师父的手温泽如玉。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沉默。在千音万音,千言万言。
乐师起身。
“二位受难舍身,一曲见教。在下今日启程,谨献此书。别过,珍重!”
乐师将一本纤薄的书册放在案上。走出门去,不曾回头。
阳光礼让地进入庭室,和墨绿竹影相协。人去室空,琴声不再。
附注:
《论语·卫灵公》15.8: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诗经·定之方中》: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三篇引用依次为王安石的偈子,苏轼《临江仙·送钱穆父》,刘长卿《谪仙怨苏轼·晴川落日初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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