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四、千言难解，空花描绘【卷六、言语内外】

花千骨目送乐师出门，迷失在一长串黄绿交织的光影中。乐师抱琴离去，一个女子娉娉袅袅，从远方走来。却未与之相迎。相逢相离，最终群钗也淡去，乐师手中琴却不再，惟日光常新。

“怨憎无意，爱堪别离？至死方归，人生是类。空花入眼已非空，一心描绘。”

白子画语声里，还是是瑶池血色中的悲悯。虽然这次并没有死伤。端坐琴前，低眉看弦。琴上是乐师留下的书册，横卧在一方领地，谦卑又自主。深情浅淡，苦痛超逸，斯人犹在。

“师父，你当时在瑶池念那几句，满眼空花，一片虚幻，我只想大哭一场。空花虚幻我也不要放手！宁愿……宁愿对抗师父……那一刻，我多么不想听师父教导！”

花千骨倚在门上不动，声音起落却是上天入地几遭。说到最后一句，到了极点，最终却抱愧地低下头。那时怪师父不理解她，她又何尝理解了师父？

“师父要谢谢小骨。”

花千骨倏然抬头，正对上白子画感激和赞许的目光，分明在说：幸而你不听从，是我错了。

花千骨一触到这目光，泪水便涌了出来，眼前光色迷茫，是整个大千世界。当时委屈弥天，如今只是反思静持。即便是她在感情上多了一分天不怕地不怕的坚持，毕竟也是犯了师父，伤了天下人；师父置生死不顾也要全天下，守住她、守住他们师徒间的伦常，终究也不能尽数保护。

老天和他们开了怎样一个玩笑？一死一疯。如今却成全这人伦不允的情爱，还将这化解六界不幸的重任交付，这却是天伦么？如师父说的人道当死天道活，他们那场大劫，杀方得生？师父说总要有牺牲……

上苍是太恨他们，还是太爱？终究是太爱罢！只是当时各洒血泪剖心肺，谁也不知苍天旨意。天罚天恩，大难大仁。一开始她是错了，错了就是错了。但师父更说是师父的错。他二人都没有全错罢，却也没有人全对。

“敢问师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

白子画舒眉一笑，感化万物：“小骨，看乐师留下的。”

花千骨在白子画身旁坐下。乐师的书矜持而肃穆，展开在琴弦，已化作琴身一体。

师父就在近旁。也如露风石上，对海抚琴：师父握着她的手，一弹一按，昭明大理，入幽发微。

那时师父在她身后，为她支撑起整个世界。如今她却坐在师父身旁，她还是那个孩子，却和师父共对全部的世界。

乐师苍秀笔力入目。笔墨如新，情怀经年。

吾生乐师世家。幼蒙父训，曰：“乐者，天地之和，阴阳之调。与天通灵，其心必诚。致君尧舜，风俗再淳。”

奈何大德不必受命，家贫志终不移。

先父秉教严苛。总角闻道，遍识人间乐谱，逐日不离琴弦。十五志别桑梓，进献帝州。继父命，扶圣王立天地心。

我皇任贤远佞，戎马后裔，不近声色。乐尚军旅，色崇武装。满潮清俭，谨执其守。乐不立于有司，文采丹青，散落民间。圣主明时，藏师旷于荒山，天语只共鸟兽；宣父白首江湖，兴观群怨付渔樵。

昔者圣人去鲁心不死，游列国不得志，明教兴学不失贤。窃攀屈贾，心正声远；深恐齐梁，形丽节糜。鸿徙四方，不着痕迹；鹤唳九天，惟存清响。

余居是邦九载，设私学几度。有愿吾艺者，未尝有无诲焉。乐之视为器，众生远于道，谓吾门人也。

秦家显第，三代书香。束脩幕吾西宾，遣幼女绿兮入吾门。

绿兮时年七岁。天生兰心，感于音律。工尺过目即演，六音入耳皆辨。七弦之上，草木可感。自度成曲，青胜于蓝。性思嬉戏，不勖习练。初试非凡，浅尝辄止。屡见叱责，面有惭色，行不尽改。

惟喜倚案，奉茶听琴，眼底澄江天水，一色无尘。半生凡俗罄净，重聆天音；心田繁花满枝，又逢春景。学不穷力，爱乐之心有之，不似常人，景慕真纯。亦不忍深责。

吾壮年已过，芳意未成，再无可畏。逢此良才，知天不弃。尝劝于秦父。秦父止于师道，疏于乐义。曾有训责，终未督导。秦女当有大成，从学近九年，叹不能立志。

吾颓年近矣，是州又迎再闰。绿兮碧玉年华，玉簪笼发，两鬓流彩。父母媒妁，将订终身。

授艺归，天向晚，醉不能寐。误入秦府。常客未阻，径入中庭。绿兮荫下抚琴，幽怨初闻。

万树感泣，余泪潸然。酒酣失仪，夺琴而歌。诗言何志，歌咏何言，已不能记。痛入五内，自此不息。

翌日鸡鸣，西厢梦断。忆昨日逾墙，愧见朝阳。心惶惶欲起，扣门声切。识绿兮之音，恭问安康。言昨日伤酒，幸及相扶。

久不能答，未相催。君子诚意，岂可自欺？绿兮知与不知，不得而知。余已自知。耻生私情，枉为人师。更不堪者，闻绿兮琴中闺怨，欣怨参半：欣其有意，怨不可得。

或心照，俱不宣。当日别过。

绿兮待字，旧学不辍，师生相见如常。余望授学之期，一日三秋。伊人案前垂目，流盼连连。

讲乐与诸生，心不在焉。独卧于斗室，虑满灼身。

淑女有意，君子当求。吾何君子？生不成名身已老，暮年败节。况绿兮侯门千金，喜日必称门户。

绿兮侍之愈恭谨，恋慕深藏可见，泪光强敛，迷离不遇。惟琴艺一日千里，徒然数载为学。

一日不见，如坐针芒。及至相见，摧心断肠。半载深心互领。羞诉先祖，暗祷鬼神。

情孽互生，乱德于心，已然；言行为次。若绿兮离我屈心，更甚随我浪迹，当备言心志，携往天涯。富贵不及身，必不悭衣吝食；不容父母亲族，须天地尽知你我情愿。

平生心高，无示于人。一世循矩，一朝不顾。

昨日授乐，斋明焚香，一曲《凤求凰》。绿兮拜于席前。语不成声，余音失调。泣言体弱染愆，不能受教。抽刀断发，束之绿绸，俯首敬呈，掩面疾去。

藏发心口，青丝万道穿心。

绿兮心不掩，赠发明意；力不足，捧心而去。

天命昭严，人意恂栗。乐通于天，不识于人；嘉木幸逢，怠传薪火；有情相合，无力执手。

人各有命，取舍殊异。绿兮之苦，亦苦矣！吾又何怨？但存青丝，弃琴去。知音不再，毋问归何处。

附注：

“怨憎无意，爱堪别离？至死方归，人生是类。空花入眼已非空，一心描绘。”就“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反其意而作。

《吕氏春秋》：凡乐，天地之和、阴阳之调也。

杜甫《奉赠韦丞丈二十二韵》：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中庸》：大德者必受命。

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论语·阳货》：17.9：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陈子昂《感遇》（其三十八）：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论语·子罕》：9.23：，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尚书》：诗言志，歌咏言。

《礼记·大学》：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七）：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

《庄子·养生主》：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苏轼《满庭芳·归去来兮》：归去来兮，吾归何处？

“绿兮”取名自《诗经·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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