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却笑逐颜开,众人都欢歌载物起来。
二人被围在中间。歌舞不断。不同寻常的声色光影,习惯也就成了平常。
花千骨这才稍稍敢细看众人。装束一致又多彩。最先上来和他们说话的人稍有不同,头上翎羽更艳冶,却也大体一致。难道他们间,等级并非分明?
少倾几人离去,手捧竹筐归来。筐中缤纷,俱是从未见过的瓜果,饱满丰盈。
花千骨咽下涎水。只想要吃橙子的,原来还有这许多新奇呢。往南飞果然大不同啊!
几人放下鲜果又离去。再回来时,却抬着一头牛一样大小的野兽。
也是没见过的兽类。黧黑长毛,空洞圆睁的大眼睛如不灭的日头,闪着恨意。
花千骨看之不忍,渴望奇瓜异果的兴致一扫而空。
余光见白刃血光,她颤栗的双手死命抓住白子画的衣袖,只想将头也埋到永远纯白的襟怀间。
“不怕,“听到师父温和的传音,“这也是有的。”
后一句却融入一道叹息,复归平淡。
刀光血影逼近眼前。不得不抬头。
眼底是这兽死而不瞑的大眼睛,血丝游弋跃动。花千骨咬住舌头,强抑住胸中泛起的恶心。
是首领奉上兽眼。做什么?要吃吗?她再不能克制,腹中肝肠乱置,俯身便要吐出来。却感到内关穴被稳稳按住,一注甘泉汇入,遍体清盈爽彻。
读首领心意。确是请二人食用。最宝贵之物,特献给客人。
不要啊!她摇摇头。又被认作赞同,那可怕的透明渗血之物又近了几寸。
叫苦不迭。若能言语,只愿求几枚鲜果。
血腥消失在洁白。
“师父,你不食荤腥。便是我也吃不了这生肉鲜血……”花千骨的传音也颤抖起来。
“吃进去的只为自己干净,行出来的才关涉他人。”白子画沉思道,语气中竟是安心接纳。
“我们可以逃走。”花千骨惊诧未定间并不细思师父话中之意,只感到师父语调中终有不悦。难怪不悦了,师父这样爱洁净的人……
“事必有因,何处可逃……”白子画倒在琢磨这个启示,一时不能尽皆明了。只有当一切敞开时。此番事小,再不愿也得熬过去。
竟一口吞了兽眼。
花千骨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动作。
她眼睛睁得比那兽眼还大。师父面目从容庄严,如在圣坛执礼。纯洁静穆,哪里见血污?
众人也都望着他,见他面色和悦,瞬间又乐声大作。
“师父不是不杀生……”花千骨更困惑难明。
“万物有灵,草木甚或物件亦生命,不止飞禽走兽。众生之生,以他物之死为代价,不必诳言不杀生。且珍惜众生,博爱天下。”如何师父的教导,少了几分淡然。
另一只兽眼。
美味罢?佳肴难逢,便请再进一份。花千骨读出这个意思,险些没有跌倒。
却只好伸手接过,尽力不去看。她和师父这是遭了什么劫难!
“我来罢。你吃不惯。”白子画又一口吞了另一只。面色不改。
花千骨的庆幸即刻被感动淹没。师父总是这样,什么都要代她承受。
未及多思多感,又瞥到一个血肉模糊的物件。扑扑犹在跳动,色彩更甚首领头上殷红的羽毛。
看来,该我的逃不过。花千骨双手接了,感到在领受一份万般不情愿的功课:“师父代不了我,我吃了罢。”
“万物一理,道心无偏厌。事生两端,心诚不欺瞒。”
不待深思口诀要领,花千骨吞下这兽未死的心。确是不情愿,也不瞒自己。但如何坦诚对待心声,不惧爱恨,却反能爱恨平淡视之了呢?她想不明白,但能了了这事,实是万分满意。
众人又欢歌起舞,各自取用,茹毛饮血。花千骨渐渐能正视几眼。可依旧是烈日彩光,不得其详,众人如一人,一人也未看清。
兽吃毕,瓜果呈上。斑斓似乎也浸没在血色。
花千骨心中叹息不已。享用不了这渴盼已久的鲜美了,生肉之后,哪里还能吃得下任何东西?为何想要的不能得,不想的又不能脱?这便是师父说的,万物本来一样,但是心中有喜恶。要做到无欺瞒尚可,但是不偏厌?但这个理也演绎得太……
“果子我们再去采摘。”师父却不和她说道理,只是惦记着她要吃的果子。要吃的,要……
“师父,你先别说吃的了。我三日都不想吃饭了!”花千骨捂着胸口,总算没有吐出来。
“这一夜好累啊……终于可以大声说人话了!”总算离了众人,花千骨将双手伸向天空,凝视着肥硕枝叶间一缕缕明艳的阳光。
“都是人话,我们不懂罢了。”白子画像往常一般平静又耐心地说道,却暗想一切来得怪异,心中固然不该划出界限,但这次经历确是有些超乎寻常了。
“师父,有人叫唤。”
林间另一头有人声,时而絮叨,时而痛哭,穿透树林,是濒死的恐惧。远观,林子尽头一颗粗树,彩色藤蔓上绑着一个人,也是穿麻披草,只是麻衣更长而草裙更短,头上没插羽毛。
“是这群人要吃了他!”花千骨咬唇惊乍。过分啊,吃同类也太血腥了。
“部族争斗。我们悄悄将他放了。”
白子画在丹田处划了一个圈。藤枝遇到白光,散成千丝。那人脱了绑缚,不可思议地张大口,继而惊喜而哭,只是不大敢出声。望天,眼中虔敬流溢,手足乱舞,最终俯伏在地。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赶紧看看左右,轻手轻脚向一旁跑去,一头钻入海水中。
“这条路不会遇到敌人。我们也走罢。”白子画牵起花千骨的手。
“师父,不能调解他们间的纷争?他们待客殷勤,等级不分,是淳朴之人。”
“有人处,即有纷争。淳朴不淳朴,纷争各样罢了。”开化人的纷争,诚然来得更可怕。
“但吃人也太野蛮了!”
“伤人便不对,吃不吃倒是其次。战败为俘,按人道当死,天道却要人活。”
“师父当时留我一命,也是从天道?”
“小骨,人之所为,俱是人道。各有局限,各自造化,不能全备。识人情,存共理,能理解的,总去理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度他人,觉各异,不能理解的,不要擅行,己之所欲,亦勿施于人;知己身非尽善,己所不能,不责于人;谅众人皆不易,己之所能,扶助于人。”
师父的道理,说了很多层,她不知她都理解了没有。
对他们是美味的兽眼,对另一些人又是何等折磨?并没有人想被吃,却去吃他人……师父是说,如果都能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就能少许多争端,多一些理解和善意。这便是从天道?
她伤天下人的事也做了,伤师父……她确不是在理解,而是求全责备。师父却跟她解释通了,言语不及,就用行动;一时无力,就一世,疏通了那条她本回不去的路。原来她和师父没有不和。那么多阻拦,更有她心中不平,都是人道,念着一己的受损,拒不接纳带来损害的世界。可天道却成全他们,是师父践行天道!师父也是受损之人,却念着她受损,念着天下人都有创伤,在伤痕累累的世界上,去守护都免不了受损以至伤人的人;更痛彻她之所痛,用光明和温暖抚慰她,不仅偿还了她所有的受苦,还让她看到,这布满伤痛的人生和世间,依旧有正义和温情。
是师父力排所有人道,践行天道!
“但尽你我之力,勿要多思。现在想去哪儿?”师父此刻,说得很简单,只关心她游玩。
“去……能说通话的地方。”不是说人话的地方。都是人话,是她不能理解……但师父会为我解释!
“好。你在此处等我。刚和你说的心法口诀,你复习一遍。”
附注:
《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论语·季氏》:16.1:既来之,则安之。
《论语·颜渊》:12.1: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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