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读罢,慌忙去抹滴落的泪水,不妨拨动了琴弦。
发凉又发热的身子被温实的怀抱环住。似有千语,终是无言。
泪水不能断线,洁白柔软的袖子总是及时揩尽。不急躁,不停息。每一次抚过,沾臆难平就平复一分,心渐清明,一望至底。
老乐师的经历和他们何其相似,却最终不得相守。各人心力、境遇、造化不同。这里难道仅仅是对错?只是愿望和困境,遗憾与痴情。
悲悯之余,并不能做什么,不能拆除人间的阻拦,不能变更局中人的选择。老天未有不公,但人并不理解天意,也不能在人间作比。我若是绿兮,绝不会多年受教而不能立志,更不会辜负乐师真心,——那也是她自己的真心。但我不是她,我也没有父亲可悖逆。人世艰难,多有缺残。想乐师二人各明所恋,心有所念,知音既遇,虽不能长久,必不悔相逢罢?从此对一人的怀念,在往后的生命里,代替了琴。凡人一世,又有多长?
白子画也不慰解,花千骨也不质疑。近两年,没有以往的大动乱大悲苦,平静中领悟的不幸,却更是人间恒常。她成长了,他也不是以前那个一死生脱八苦的天外仙人。二人心意相通,只相依相扶。
“小骨想去哪里?今晚已是人间除夕。”白子画最终问。“人间”二字,落语尤是温情。
花千骨却迟疑了。人间真无尽美,细看何处不遗憾?人生常不如意,也非全然无力,相助最终自立,各成功果。这也是他和师父六界历练的意义罢?又岂可逃避?但作息持度,虽无止尽,当有休憩。
正想说“哪里也不要去”,却见师父掏出宫铃,颜色又深了些许。
“师父,不如我们去看看那次赴蓝溪路上投宿过的人家?”当时一路周济,却惟一和一家人有过交道。那位带着孙子的老妇人,得了他们衣物,后有守护蓝溪老者传布耕作之术,现下生活得如何呢?至少能安定过个新年罢?
白子画欣慰地点头。人心趋利避害,但小骨并不是胆怯逃避之人。她之前的不愿长大只是想全心守护心中的桃源;一旦失去,也不乏勇敢去挽回。只是那时的她,不能理解个人和天下。如果之后他们又遇到相同的问题?
念及痛彻,俨然见诛仙柱上流血,染尽云宫外大海,对未来的预感愈发强烈。不,要相信小骨,也相信这两年自己的引导,他们共同的历练:深思百年,静参人心人世,明悟有所为有所不为。
前次来到这个小村子,是初秋时节。今已近新春,但塞北春色全无,还是隆冬。林木愈稀落,屋舍却更严实。当日留宿的小屋已作修缮,虽偏狭不改,漏风处却都补钉停当。
远近没有人家,树木没有枝叶。门前却多了一个孩童,和一个几乎同他一样高的、未堆砌好的雪人。
孩童背影单瘦,穿着靛青色棉衣。花千骨识得这布料,是他们赠送的。
孩子正将一个大雪球往堆好的雪人身子上放。喘息起来,很是费力。雪球对他来说太大,双手勉强环住。几次稍稍抬起,尚不及腰,又放了下来。
“还小牛儿呢!哈哈哈,小虫儿罢,力气这么小。我们帮你罢。” 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后是几声起哄。方圆没有房屋,笑声分外响亮。
几个孩子走近,穿红戴绿,花千骨还记得这些衣料。各人都是准备过年的喜悦,还有一点和这个孩子不全是善意玩笑的得意。和堆雪人的孩子一比,这几个孩子高大壮实许多。一步步走近,也不知是要帮忙,还是看热闹。
堆雪人的孩子放下抬不起的雪球,也不回头看他们。只是蹲下来,用铲雪的木片削雪球外缘。
“不用帮。只说明雪球大了。”依旧只看到孩子背影,童声清脆,却一本正经。
“还‘说明’,哈哈!说明你太贪心了,又没这个本事!”几个孩子笑开了。
任凭他们冷嘲热讽,小牛儿依旧专心对着自己的雪球。不多时雪球小了三分,他稳妥地将雪球放到了雪人顶端。
众孩童拍起手来。小牛儿也不顾这笑声里有多少种含义,掏出一块有些残旧的花布,围在雪人身上。
“小牛儿,你把你娘亲奶奶的衣衫拿出来了啊!”大家笑得如开了锅,浑然不是冬天。
“她就是我娘亲!”小牛儿尖锐喊声透过几个孩童的嘲笑,声音不大却显出和年龄不符的深思与焦灼。这才见他回过头来,面孔黄瘦,和衣襟的亮色形成反差。两眼有神多思,又透出一层虚弱,虚弱又不甘。
花千骨只想伸手去触心口处的小白石。忆及淙音河谷众孩童的以多欺少,心痛更甚成人争伐。这些孩子似乎没有那么过分,却是拿一人做笑料。
她那只手忽被握住,心头惶恐如大石落地。幸好,这次师父在身边!
那孩子已离了雪人,往一旁惟一的小屋走去。本来毫不在意,自顾自在玩,最后那句话却如尖针直扎心脏,浑身打颤,堪比暴雪中细枝。
这孩子面熟。又想起这个小名来。这小牛儿不正是当时投宿人家的孙子?那时更是病弱不能起。照养他的不是祖母么?“娘亲奶奶”是怎么回事?
思绪间小牛儿推门进屋。
“你还差个爹爹呢,不如认个师父作爹爹!”
“蓝老神仙还没说要收他呢……”
沉闷的关门声,划过众孩童嬉笑,沉闷却刺耳。
“人家回去了,我们明天再来找他玩。”
“他不好玩,一句话就不开心了。”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离去了。
花千骨一头雾水。听到认师父作爹爹一句,忍不住看了一眼师父。师父轻抿薄唇,仿佛要掩着什么。她却别过头去,笑得出了神。小时候是爹爹,没见过娘亲,没和同村孩子玩耍过;之后是师父,虽然众叛亲离,师父从未放弃过她。其实还有许多朋友的,但还是师父最重;朋友可以打打闹闹,对师父总是又敬又怕。
极至几个孩子离去,才止了思绪,愤愤说一句:“总是有人欺负人!”相比淙音河谷里独自应对时,这句不平多了一位听者,一位可以听她诉苦的人,那苦也几乎是甜了。她也有这样的过去,总是被欺负的,但之前有爹爹,之后有了师父,她并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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