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徐,远籁穿空。
花千骨低着头,感到紫色幽光被一片饱蘸水色的嫣红搅动。浑同又分开。余光正瞥见指着自己的海棠簪子,就如触到了儒尊摄人的眼神。
“那年小花花三岁,跑来问我:‘爹爹,我手上这些画,是什么意思啊?’”笙箫默学着小花千骨娇嫩清脆的声音,便停下看三人脸色。
花千骨埋头吃饭,不去看师父。
“我说:‘这是字,不是画。’小丫头倒是字还不认识,就知道‘画’了。”
花千骨正灌下一口清水,剧烈地咳起来。多么不想这时还吸引更多的注意……后背被轻柔抚过,瞬息呼吸顺畅起来。忍住没有钻入这个怀抱。
“继续?”
没有听到人说话。
片刻后,又听到儒尊说书的起承转合:“‘等你认字了,就知道什么意思啦。’哄了小花花大半年,她开始学写几个字。‘爹爹,我认识这个字了。这个就是白色的白啊,为什么会在我手上?’‘这就是你认识的第一个字?’”
花千骨终于平心静气咽下一口水。
“冬天别喝这么多凉水。”听到一个比凉水略温的声音。眼前的水杯被拿走了。
“‘你长大就懂了。’又把小花花哄走了,直到她认识第二个字。‘我……白……’看得出,小丫头在想这个两个字之间的联系,但是说不出来。”
“你又在编故事,添油加醋。”
听见幽若笑得从容,应不是头一次。花千骨自己也记不得那么多,倒是渐渐生了兴趣。这么听师叔说,赌局十六年,她还不至于糊涂无边。
“若无油醋,何从添加?”稍作停顿。“之后又认识了第三个字。‘我爱白什么啊?’‘这许久才知道这个爱字!’我没答她,小孩子还是好哄。”
“终于四个字认全了。‘爹爹,白痴是谁啊?’”
天啊,师叔学自己的调子学得这样逼真!
“你如何骂我师祖?”
“这字是谁写的呢?”
“我没有写白……”
幽若理直气壮的声音弱下去。
插曲后,笙箫默若无其事地继续:“‘小小年纪,知道什么痴?你就知道吃!’”
屋中暖流腾动,花千骨没有听到笑声,却觉得每个人都在笑。
“说到吃,我想到……”幽若快语打断,又被另一个声音掐断。
“有你说的时候,现在我说。又过了些时日,小花花哭着跑来:‘爹爹,隔壁小黑说 ,白痴不是个好词。’‘你给他看了手上的字?’‘没有!’‘那你信啦?’‘不信!’”
白子画见花千骨眉毛揪成一团,心里哭笑不得。被人骂了白痴,却还被小骨莫名地信赖着。
“‘你记着爹爹这句话:莫管别人说什么,你怎样认为,就怎样做。不要哭啦!要哭让别人哭去,你笑他们。’”
白子画倒是微微正色,深心起了敬意。师弟看似玩世不恭,两个徒儿也不大管教,三言两语,却是洒脱又有度,不似自己执守到底。小骨托给他照顾,倒是做对了。赌局时的小骨,也更率性无忧。
“好几年,小花花也不和我纠缠这四字真言。每天走门串户,口无遮拦,这几个字,倒是小心藏着。十二、三岁时,又找到我问:‘爹爹,街尾鸢子姐姐要嫁人了。我会不会嫁给一个白痴?’‘你怕么?’‘不怕!’”
白子画见师弟学出那一副天真的勇敢,心头一痛。多少世轮回,境遇殊异,人本性却不会变。小骨那份执著,真是“不怕”两字可以言明。不由又想到未来的历练,想到已经在临近的劫难。定要多为她担当!
“二师兄不要走神啊。赌局临近,我让她少吃多动。‘爹爹,我为什么要去书院啊?饭都不让我吃了,呜呜……’‘必须的事,就不要多问了。’‘那可不可以今天多给我一个馒头啊?’‘你就知跟我讨价还价,看你嫁人了,还讨价还价!’
白子画遇到众人的注视,就连一直低着头的小骨都悄悄望了他一眼。大概小师弟和小徒孙都当自己是谨严苛刻的师长,定要委屈了小骨。可小骨那羞怯一笑,他就安下心来。他几时在小事上认过死理?从来随她偷懒、贪玩。他知她从来勤奋,他更喜她时而顽皮。
“小花花,你要不要自己说,你那天如何答的?”
折扇蓦地展开,竹木清声,散开四方。原来师叔这才拿出折扇。
“嗯?”花千骨恍然,也失了惊羞。“那我就做好吃的,和他一起吃!”
尾音还在跳动,她从桌子下伸出手,轻轻去牵白子画的衣袖。或许师叔他们都看得到,但她不怕!
笙箫默收了扇子,疾雷破山,飘风振海。
花千骨被吓得缩了手回去,却被一只手死死抓住。竟有些时冷时热,轻颤不已。
顷刻读懂了师父的意思。是小骨为师父燃起了人间炊烟,高处不胜寒的仙宫,从此有了人间温情。
“我继续逗小花花玩:‘若是嫁了白痴,吃不饱饭呢?’小花花为难了,憋红脸半天没说一个字,最终……”
花千骨又憋红了脸,一个字也不说。
“最终豁出性命地叫出来:‘反正要吃一起吃,要饿一起饿,一起玩乐,一起担祸患!’”
白子画看着花千骨,她低垂的秀眉纤长柔韧,青丝上碧色花簇,淡入眼目成天然,长伴不谢如她,沾染着她的气息,化作一体,早已不是花饰。从不刻意为悦己者容,却随时能为知己者死。小骨就这样死心塌地,在他身边每一刻都是幸福……
师弟望着自己沉吟,一贯的狡黠里透出一番诚挚,似在说:师兄你就别想生死那么大,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累不累?小花花跟着你如何都好,你就当是行乐人生好了。
白子画轻轻扬眉。也许师弟真是对的……保护好小骨,已经成为他的执念。可是如何能不执著,如若再有个闪失……师弟的声音忽然震得身心一滞。
“‘老天给了我这么好的爹爹,也不会给我个坏夫婿,所以不用担心啦!所以,爹爹,你给我一个馒头好不好?”
白子画朗声笑出来,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笑得这样痛快。小骨哪来的自信?这可能才是神祇最强大之处!相信所有人的善,相信幸福的可能。虽然,她说她不相信幸福,只相信师父。她相信和师父一起能走过所有劫难,把每一处高山平川化作家乡的田地、溪流。
也难为师弟和他说起这段旧事。那时失忆懵懂的小骨什么都已经懂得,且携手,遨游无穷之外。几分感激地看向笙箫默,不看花千骨,却握住她小小的手。
“幽若,轮到你了。”
附注:
李白《月夜听卢子顺弹琴》: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
《论语·先进》:11.16:过犹不及。
《庄子·齐物论》: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
《孟子·告子下》: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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