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又躺下,小麻雀在屋角的小巢里轻声叫唤,轻轻牵出,她心中丝丝缕缕,笑意。顺着心头泛开,七分凄然,三分释然。
总不尽恶罢?这些凡夫俗子,不解忠诚和自律,却也有自己的顾念和仗义。第一次静下心细思他们所为,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
什么时候,自己成了死板苛严的执法者?是长久来,跟在师父身边,师父遗世独立,教诲提携,他的高风谨行,早就成为万事标尺?
摇摇头。师父几时待自己不近人情了?虽有苛求,总也顾念。她若一时不能,总不会强制。她远不及师父,师父却不弃,更悉心教导。她见凡人不及自己,就能对之责难、冷漠么?师父面前,自己和这些凡人,都远非完善,都是一般!师父是至人,她不可及,却当跟随。师父……音容依稀,音容清晰。她一笑,近来笑总是苦涩。
但她一定会找到师父!她要……先做到,师父要求她做到的一切。师父爱护她,她也当爱护众生。像师父爱护她一般。师父也爱护众生。
住在这个房间里,第一次入睡。总要歇息好,才好应对。并不安然。只是将每一次惊醒,化作历练之力。
翌日,冬日和暖的阳光大片地从窗户里洒入。
“小兔儿,你怎么来了?你娘亲不知道?”你来好……可是……
小兔儿搬了条凳子,坐在窗前,肩上立着麻雀小黑。晴暖风日,画面恬美。她本来无心玩赏。她原来有心体味。
小兔儿只是笑着摇摇头。
花千骨也笑,却是点了点头。客人来了,总是喜乐,不要问那样多了。
奇怪,她这一夜醒来,身子竟然轻了。立马奔去厨房,她要为小兔儿做些好吃的。
乐以忘忧。虽不能忘……
“我很快就回来……”
小兔儿的眼神牵住她,她停下脚步来。你不舍得我离开一小会儿?心里笑了笑,却如同有泪水。
要是都如村中人恶狠,她心也会硬了。小兔儿柔软的善意,却让她更心痛,更想……师父……
“我们一起去罢。”
小兔儿切切的眼神顷刻融化在欢乐,光芒清澈,沐浴光芒中,一切轻盈,如同无有。小兔儿快步跟着她进了厨房。她脚步也快了许多,感到大地踏实、稳靠。
花千骨开始忙碌。小兔儿只是静静望着,安静里不断散开的暖意,飘进炉火上的甜香。
两人几乎不言语,却似言语和记忆都不详的童年。彩色珠子在晴空穿梭,飞撒不见,留下零星回忆的碎片,析出五彩光亮。
自己并没有弟弟,这孩子,就像从小就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弟弟。好像,他们在一起很久了。好像,她看着他长大。他到底是谁?
“小兔儿,你娘亲很重视你读书罢?”
“是啊。”小兔儿突然无精打采,小和尚念经似的说。“她总是说,这个村子里我们过不好,要我考出去,以后可以做人上人。”
“小兔儿不高兴这样吗?”
“我也喜欢读书啊,但我不想考什么功名。我只想出家。”
“出家?”花千骨惊得丢下手中的碗筷,瞪大的眼睛半晌不会转动,被太阳晒暖的空气也停止了流动。
小兔儿说出这两个字,似乎没有惊动,他心中定已想过许多遍了!
“是啊,刚出生时,有位大师路过,说我有佛缘。之后我看周围人生活,总是不能进入这样的生活。我……我不喜欢这个尘世!”
花千骨又想起第一次看到他时,他喊不出声却几乎要喊破的嗓音,眼中的泪水也脆弱。他似很坚定地说要出家,他心中或许还不定,却并不乱。他还有很多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却是知道的:他不要过尘世的生活!
可是,才多大的孩子……
“那你……你是如何不喜欢俗世呢?俗世……也不错啊。”她想笑,可是笑得不自在。这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好像没有什么说服力。
“姐姐,你说谎!”
眼中一道尖锐,毫无障碍,直划到花千骨心上。
“我都不喜欢。不喜欢这些大人,浑浑噩噩,自己都厌恶自己的生活,厌恶自己。吃饱穿暖了,百无聊赖,就知道喝酒斗牌,打架争吵。他们也珍爱自己的妻子,对孩子的寄望,也就是成为和他们相同的人……他们,其实不想承认,不想承认自己不好,自己的生活不好。他们不能承认,他们怕自己一无是处了。于是要想方设法,为自己的浑浑噩噩辩护,不能容忍真诚寻求之人!我不喜欢他们,我不要他们接受我。我和他们不一样!”
“你一个孩子,如何……如何……”花千骨有些胆寒地摇摇头。最可怕是,他说的,恐怕,有几分理。她也不想和这些人过一样的生活。喉头好沉,心头好沉,有锐痛,要划穿……
可是小兔儿还停不下来。他脸颊通红,唇间发白,眼中泪光清如冰晶,也有了冰晶的棱角。
“就说我身边。这些孩子你也看到了,他们总是联合在一起,欺负弱小一点的。如果没有找到现成的,就互相争斗生出事来。他们也读书,但都是父母要求的。对那些书中的道理,对教书的先生,却不尊敬。他们嘲笑书中的道理,没有道理;他们按他人的法子生活,也没有道理。”
“孩子,这些话,你也说给你娘亲听过?”花千骨颤声问着。恐怕他母亲也不会受用这些话……他总不能,对相依为命的母亲,也利言深责罢?
“才不会。”小兔儿仰头,光滑的小脸上没有血色,柔嫩的轮廓镀上一道冷光。这仿佛不是他的脸了。“我是看你可以说话,才说的。”
“那……你爱你娘亲吗?”
“爱……”一次次打磨得锋利的目光,稍稍软化下来。“可是我不爱这个世界……我知道他们没有那么坏,但我想要一个更光明更纯洁的世界,没有这些物和欲,俗与尘。不是,我是太爱这个世界!所以不满足它是这个样子!我希望它更好,更符合我所想!”
眼中微弱的火焰被泪水浇灭,这个孩子抽抽嗒嗒哭了起来。花千骨也不怕他弄脏了师父的袍子,将他抱在怀里。
送走小兔儿,已是日暮。无心茶饭,斜倚在床头。
心中闷塞,呼吸凝滞。大奸大恶不是没有见过,各有一番无奈罢了。倒是这些凡人,做不出什么大事,却言语进退,让人……无心这个世间,只想逃离。
按说今日是好些了,可小兔儿那些话,却如最纤细的针,扎在她和自己讲过许多遍道理的栅栏上。这些栅栏,还是有缝隙,道理没有和自己讲通。她不是师父,没有那样的说服力。小兔儿的针,都穿过栅栏,扎了进去,扎在心上最柔软的位置。原来柔软感受到的伤痛,能摧毁所有坚韧。因为柔软已经尽力解释了一切,那些解释不通的道理,也就不再能支撑她。
师父……你告诉我,你的道理!
她再无法欺骗自己,她便是如小兔儿所说,想要更好的世界,无法爱这个,不够好的世界。
师父……徒儿要如何做?对的事,我不想做,我不能假心假意去做!
愈发觉得身体沉重,无限坠下深渊,每处关节都要裂开,四处飞散。痛到极致,渐渐失去了知觉。
醒来看到屋中竹玉净润,窗外桃暖海清。这不是绝情殿自己的房间么?自己许久不住的房间。
冰床的寒凉让她想起第一次在绝情殿醒来,一切似曾相识。
“小骨,来书房找为师。”
附注:
《易经》: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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