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故人遗言
风逸离开又回来,清茶犹暖。双手奉上一个白色信封。
花千骨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仿佛云隐还在,迟迟不愿打开。一旦打开,就要接受云隐已去的事实;一旦打开,新的劫难也就开启了。
她的目光不曾离开手中的信,而她一直在师父的注视间。她未看过去已然知晓,这道目光比一切都近:世间遇到的每一个人,过往将来的无尽……在劫难之先,在幸福之先,为她重新解释万有,涤净的世界,劫难或幸福都成了芸芸众生的语言,她只是跟随师父,是初始,是路途,是归宿。
师父还看着她,是永远不会催促的等待,要给她充分的时间将苦难化作领悟,要积累永远不嫌多的关怀,扫尽她所见所历、一世凄凉。师父只是看着她,陪着她,她却感到再不能也再不必逃避和延宕。有师父在,一切都可承受。
最终只余郑重。追忆沉而不没,不在死处终结,而与生者同在。打开了信封。素白的信纸上正是云隐隽秀如人的字迹。
掌门,我知道你定有一天会再回茅山,因为师父选你,绝非偶然。你受此大难,弟子心中难安。
想起师父曾和我说,自己有一劫难;二十五年后,六界又有一劫难。安顿一切在他力量之外,但师父深知劫难痛苦不堪,却是可以化解。不知这一切会走向何方,但既是师父所言,绝不会是坏的结果。你也定能化解你的劫难;显而易见,这也是六界的劫难。只是不忍心你受苦,只恨我太无能……
师父还说,这些年危机四起,众人枕戈待旦,其实不必如此恐惶……倒是之后平静的日子,不可不防微杜渐。《六界全书》并未完成,但续书的显明,却要在风平浪静后。
我也不知如何找到这续书。师父仙逝,我辈无人,师叔一辈当有线索。
掌门历尽千难万险回来,我却将这些难题托付与你,实在不近人情。但六界之中,也只有你有此能力。
原谅我不曾和你言及。因我也不清楚,而你尚在患难之中,我不想再给你添乱。
不管世人如何看待,掌门恶意全无,对人的善没有界限,没有边际,遭逢集万恶于一体的妖神,却最是不会为害天下。你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做到了可以的、不可以的一切。说是执念,天下却再没有如此彻底善良之人。众人若说你是天下祸害,我却要说你是至善。也许正因如此,你来化解劫难,是受命于天。
只是竟让你受此般苦楚,苍天何意?掌门万万珍重!你对所有人,已是仁至义尽,也请多爱惜自己!
原谅我不能再等掌门回来。我也要为自己的师兄,自己的亲弟弟做点什么。他一直代我受伤受苦,暗无天日,我却是能还他自由的。
不料你从蛮荒回来,在茅山见你那一面,竟是死别。不知你在何处受苦,我一直无力给你任何帮助,你一定要坚持活下去!
云隐
书信尽头再无文字,千头万绪,言语难以为继。
花千骨呆呆望着一个个谨持却真挚的小楷。愈发模糊,模糊得与时间里保存如新的白纸混同,一同积蓄沉默。骤然哭叫:“云隐,他不需要那样的自由!我也不需要!谁都不需要!有重要的人,有重要的事……不然,自由也是生不如死!云隐,你回来啊!你回来……”声音撕裂伤痛,记忆竭泽,干哑捉襟见肘。
“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花千骨怔怔望着白子画。是瑶池当年意图用“空花虚幻”点醒她的人。当年听不进,今日却字字进她心中。师父说得对吧?她知道,师父说的当然是对的,天地长存,天地万变,寿夭皆有限,朝闻道夕死可矣,修行本在有悟,超越生死……但是心里还是好难受!云隐兄弟明明是手足情深,为何是死后才领悟……我只想看到你活着!
“小骨,听师父说……无人想要这般磨难,却非事事能够先见而明。云隐师侄也是尽了心力,了了心愿。”白子画扶住她,她颤动的身子顷刻倚上来,他故作镇静,无力的言辞,又如何维持镇静?
不该和她念那些偈语箴言。死生亦大矣!岂可轻谈超越?惟独人安好,心中方能安宁。这些年,他深切懂得了。但人安好,偏偏是说不了的。能说的大道理,又不足以慰籍。想说“死亡不是终结,是明悟的开始”,可他满世界寻小骨的残魂时,他可曾受益于死亡的明悟?只有当小骨重回身边时,他才可能去开始,去参悟。
小骨说得对,那种自由,谁也不需要。有所牵绊,人在这诺大世间,才不是孤魂野鬼。死去的云隐、云翳,重生的小骨,当是领会了情之重量,也如各样的承担。没有责任的天下,没有小骨的天下,于他一样不可想象。他何尝不是在自设的魔障里将两者冲突至于你死我活?沉重的代价终于教会了他,相信于云隐兄弟亦是这般。
教导不了再多,只是扶着小骨。风雨如注,我改变不了天色,我甚至也不能化作屋舍为你遮风避雨,我只好陪你站在风雨中。
小骨依在他双臂间,睁大眼睛望着他。满眼苦难却干净如初,不能理解却更不怀疑。你一心一意要领会师父的教导,要以此作为生之依凭。可小骨你知道么,你也是师父的支撑。不是因为懂得这一切,所以能够教导你;而是为了你,必须要去弄懂。
多少疑难,也如清虚道长所言:以为大劫过了一切平安,却只是历练的开端。
“师叔辈里还有谁?”他是小骨的师父,不能沉溺困境。走下去才可能解答。他要将小骨的思绪引回正途。
花千骨一时听不明白。
“祖师一辈的,只剩下清怀师叔祖。”即刻,风逸在一旁稳声道。
“哦……”花千骨又沉入深深的回忆,回忆深潭里一惊。俨然是清虚道长那句话:我选天下人,和你一起死。
花千骨双手捂住脸,惊痛悔疚一拥而上,攫住了她,她哭不出声来。
白子画掰开她双手,握在手中。另一只手抚着她后背,为她顺这一口气。看她脸色发白,知无大碍,心中却纠痛。她提不上的这口气,重重压在自己心头。
此刻的沉默更是可怖。重杵在他心中捣过无数次,终于听到小骨“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滞固的淤血才从他心上流向全身。
花千骨哭时才看到师父的目光,被怜爱灼痛,却极力不灼痛她。没有师父的责难,愧疚更无所阻拦地压过来,花千骨跪倒在地。
“小骨?和师父说。”不管什么,说出来就不怕了。师父在。扶住她双肩,要扶她起来。
小骨摇了摇头,是那种他熟悉却每次都让他惊颤的坚定。小骨跪得更直了:“请师父让我说完。”
怎样的坚定,一字一颤,却是平添力量。她一口气讲完清怜、清怀为爱执迷,伤害无辜之事,和清虚道长在情爱和大义中做出的抉择。不是不在意你,不是不能为你舍身,我一身从不可惜,只是他人的生命也一样要爱惜。若不能两全,我也会和你一起,一起生一起死。只把大爱留给天下,余下的我的一切,都为你牺牲无憾。
“‘我选天下人,和你一起死’……清虚道长什么都指点给我了,可我还是冥顽不灵!亏了云隐把我说得那样好!是我辜负了清虚道长,辜负了师父……”
已然不哭泣。师父深恩大义,她此刻能回报的,只有悔过带来的清明。
“你当时不懂,我作为你师父,却没有解你迷惑,是我的过错。”师父却将罪咎引向自身。言罢竟跪倒在她身旁。
惊痛又刺破平静,花千骨俯伏在地:“不是不是,师父不要什么都为我担负。我总让周围人为我担心,为我牺牲。惟一一次想为天下牺牲,却这样残忍待了师父!”
太可怕,她欠师父太多,伤师父太深,如何还被师父护在身边,百般疼爱……她不配!
惧怕又一次肆虐,罪咎几乎要压倒她小小的身子。白子画一把将她抱在怀中,用尽全力。我必要比这一切噩梦更强!这些年不断反思的只言片语,顷刻一气呵成:
“小骨,不要沉溺过错,这也是你长大必经的历练。每个人都有需要牺牲的。众人待你好,只因你待人好。你更为师父牺牲太多!而我……竹染说得对,我没有设身处地为你想过,只从自己的角度。你只是个孩子,如何能理解这样多!是我没有教导好你!从此你我都要振作,重来一次不易,要对得住死去的人。”
花千骨还想说什么,白子画却捂住了她的口。紧紧抱住她,悔疚的疾风骤雨,再不能侵害她。
不是为你担负,是你真的受不住。师父也受不住,也如你受不住师父的狠心。都是人啊……先成人,先理解人,从此才有真正的修行。
雨过天青。泪水洗得她眼中澄澈更甚当初,他心中尽是温怜。
为她梳理了额前的头发,轻声道:“我们去找清怀道长。”
附注:
苏轼《前赤壁赋》: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论语·里仁》:4.8:朝闻道,夕死可矣。
王羲之《兰亭集序》:死生亦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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