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花千骨一箩筐疑问,回到绝情殿就忍不住要倾倒出来,说了两个字却接不下去。
“歇息了,明日早起。”和月色一样温柔,和寂静一样无可违逆。好像没有什么要急于问的了,只有筹备明日行程重要。
清晨的宁静,也如一夜安睡无梦。
师父起得更早。桃花清露,海天清远,那个纯白的身影一直守望在露风石上。身前还是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身后是他给她的家园。一见即安。是否是走过劫难,是否是将迎劫难,正因劫难的重量,她不再担忧师父会羽化而去。
纯白的身影在眼前充实,天清海澈。是了,今日要和师父去茅山。
“师父,我自己御剑?”
“师父带你罢。早些到。”看着朝阳映在她脸庞,她吐气顷刻眼中燃起的桃花灼然,就抹去了所有过往的不堪、未来的不安,让他像个凡人一样,去相信新一天初始的无限可能。
师父这是急着解答疑难么?师父以往可是不会表现出急切,从来让她按部就班修行,让她自行应对绝不代劳。原来师父关怀她安危,并不下于,关注她修行。
向初生的红日飞去。壮阔的天海是壮阔的鲜红。最亮的极点难于直视。师父纯白的衣袍照见一切光亮,却不染纤末杂色,就在她身前飘飞。
天地浩大,却在师父的一袭衣袍间小而亲切。这个世界,万物自得其美、生灵感化大爱的世界,是师父为她打开的;也是师父保护她,当整个世界都反对,师父却执意将她带回最初。
泪水被师父周身的和风拂去,播撒的雨露,在云中溅起朵朵细浪,形态万千,欢乐一般。她不用怕师父看到。时不时要牵动师父的衣袖,胆怯地去倾听心弦的和音,绵密处满怀甜暖,清疏处骤然魂颤。是安是惊,都是师父身旁的真真切切,是她所有的一切,她绝不愿,用另一种生活去交换。跟随师父,游历天下,是她永不能忘却的美好,牺牲一切都为得到,牺牲了一切惟独想回到……反复确认,美梦真实。
白衣色冷,如沐春风。小骨又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二人又能御剑凌风,游历四方。苦难虽刻骨铭心,终究是最珍贵的回忆,最有生长的力量。不会忘记你拼命拜入我门下、拼命救我于死地,受累受伤受屈受刑……但师父真想你,永远是那个挂着铃铛、跑遍绝情殿的孩子,把欢笑带到师父心中每一个角落。可是世界不仅是师父的绝情殿,师父也不能永远护你于怀抱……
不,执手天涯,不也是很美好?你就在师父身边,虽然路要你自己走。师父会一直陪伴你,师父也一直需要你陪伴!
师父终于能和你重新开始,在这人间一年一日之初。真想你的生命里只有欢乐,只望未来的历练不要太让你受苦……师父会为你做更多,做能做的一切!
身后小骨又哭又笑,他心头又暖又湿。她一泪一笑,都逃不出他的眼睛,都牵动着他的心。大地皆美,众生皆爱,可是那种想保护你的心,却不大一样。你是我手中如此小的珍宝,如此近,如此暖。正因为小,正好占满整个心,让我的心成为你全然的蔽护。从此天地大而不空,只因心中有你。
长留山在东海之上,茅山在吴地,相距本不远。不多时,便到了山脚下。
纯白浅绿,一大一小的身影,点入青山白岚。
“第一次来茅山,我上山无门;第二次,已和云隐御剑;这一次,竟然是和师父一起来的!”花千骨话语活泼间浸入了沧桑,愈发生动。已是百年,茅山记录了她生命几乎每个重要阶段。
依旧山色灵秀,不谙世情变迁。人间定是下了一场新雨,润泽了泥土和空气,和春风青草的呼吸。
仿佛过了一个漫长的修养期,下面的路,又向何方?牵紧了师父的手,路在脚下。
“这次却见不到云隐了……”从来就习惯了,云隐永远在茅山等着她……物犹在,人已非,悲从衷来。
“还有云隐的弟子,茅山现任掌门风逸。”白子画沉声道。不知这对于小骨,是可慰籍,还是更伤怀。
“师父,为何要这样?他们两兄弟如何会有这般牵绊,以至云翳恨云隐至死?当云隐真死去了,云翳却再也活不下去……云隐真是我遇见的最和善的兄长!为了云翳的自由,他毫不犹豫就去死……师父,这样好的人,如何遭此……命运!”本想说“诅咒”,却还是说了“命运”二字。
感怀旧迹,伤悼故人,愤慨命运,滚雪球般蓄势,直到积重难返,声泪俱下。这一世可以哭,仿佛就要哭个够,首先就要哭往事中一切的不平不幸,无依无奈。
白子画一寸一寸为她拭去泪水,一丝一丝为她梳理鬓发。心中默默说,以后永远都要抚慰你的伤痛,也尽我可能为你解释一切。
“小骨,人各有命。并不能拒绝,劫难总要渡过。无路可绕,常要登险峰、涉绝境。只要一心向善,心结终解,求仁得仁。他们兄弟现在当是和好了。挣扎至死,连结他们的不是仇怨,却是惺惺相惜。”
白子画说时,眼前万相,都是他和花千骨的劫与缘。曾以为看透人间万事、超脱了喜忧生灭,自不会如凡人一般,去动心念。一旦有所愿有所苦,恍然看他人,都脱不去自身的影子,原来他亦是人,原来这才是他。重新去理解这一切,只能是亲身得来,从此修得人之道,修仙也并非更高。
师父从不会直来直去地说,花千骨还是听懂了。如清水洗涤着心口,好清凉,好痛。毕竟如此美好,也似这雨水洗净的山色,尘埃归入大地,花木承露矜持。不是艳阳下绚烂,却如何更入了她的心。
长吸一口气,此刻不是欢乐,却是踏实。猝然屏住呼吸。
“师兄,你答应要带我下山玩的!”
“是的,可是师兄没说是今日啊,今日……”
“我知道,今日你不得闲!那你凭什么不让我自己出来?你又要把我抓回去……”
“师弟,你上次在三茅峰玩,还迷了路……你看你脸上,摔着了?疼不疼?”
“疼……好疼!师兄这次不要罚我好不好?”
“不好。你生而弱疾,不好好练功,很是危险,知道么……哎,别哭,回去用功,师兄明日带你下山,好不好?”
山风中传来清亮的童音和成年男子的声声责备,责备更是关怀,干净温和,不怒不威。
远处藕荷色长袍的男子抱起齐他腰高的小童子,他长袍的袖子正遮住童子的脸,轻轻颤动着,应是在抚去童子脸上的尘土。
花千骨蓦地感到心中一阵抽空,呼出那口一直屏住的气,不由自主向那师兄弟的方向走去。没看到白子画也微微点了点头,和她一起走过去。
那成年男子抱着童子转过身来,面容清雅,不著摄人之气,却让人见之安实。这人好面善;不,不是眉目眼鼻,是一种感觉。
此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花千骨,好像在识读什么,神色中慢慢确信了。又快速瞥了一眼白子画,再次转回到花千骨身上,已然有成竹在胸,泛出惊喜的亮色。
“弟子风逸见过花掌门,尊上。”俯拜在地,声音在尘土里颤抖,弟子之礼却丝毫不乱。
童子安然放下,也被拉着在二人前行礼。低下头那一瞬现出单瘦脸庞上宽阔的额头。白子画心下一沉,面色依旧。
花千骨一直看着风逸,这原来就是云隐的弟子!难怪心头莫名的熟悉感。事先毫不知情,蓦地就这样跪在自己面前。和第一次在长留山见到云隐一样……
花千骨一时愣在原地,没设想过,风逸这样像云隐。许多画面浮现,却感到师父投来的目光,这才回到当下,急急地扶起风逸。“不……不必如此大礼,我现在也不是茅山掌门。我为茅山做的,实在太少,还总让云隐师兄为我担忧,实在有愧。”
提到“云隐”二字,风逸眉间扫过忧伤,继而平静,清和恭谨:“请到万福宫一坐。昨日收到尊上书信,原当候在山门,无奈师弟顽劣……尊上不想茅山众弟子相迎,请恕晚辈多有怠慢!”
原来师父昨日和风逸通过书信,她倒是想也没想,只道来了茅山就好。亏她做过一派掌门,此类事务一窍不通……风逸真和云隐相似,说话也是慢条斯理,巨细无遗。
风逸拉上小师弟同御一剑,与白子画二人径直到了万福宫,小声嘱咐了师弟几句就让他离开。既不让众弟子接风,风逸自行奉上清茶。
万福宫深漆鎏金,此刻静如岁月。无声相扰,记忆言说。她走出生命中的第一步,独自见证了茅山一场浩劫。从万福宫的血海走向瑶池的花海,从此整个生命都在走向师父。
但茅山永远是等候她的又一处家园啊,拜师前还是拜师后,这里总是她落脚之地;从蛮荒逃回六界,只有此处还能容她;成为妖神后与天下为敌,这里终是牵挂之地,未有刀兵……走向师父的路确是坎坷,是她自己的选择。重来一次,我还会这般选择。但是,云隐,谢谢你!
清茶恒久,手中温热。入口甘甜,将回忆和现时相连。过去了的,没有过去,和世间愿望一样顽强……
云隐常款待她的莲藕清粥,香远益清,风景曾谙……
“你这小师弟是?”不能总让和云隐一般温良恭俭的风逸伤怀,于心何忍?徜徉有之,不当多沉溺。且看当下,当下不也如过往,一样有可贵之人?风逸对小师弟的温爱,一眼看去即能捕捉,静思更生了好奇。一时倒忘了《六界续书》之事。
那道亮色又回到风逸脸上:“这孩子是一位师……师叔……留下的,他父亲不在,又生而多病,我管严一些也不是,不管更不行。若要详说,是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二位前来,是为……先师么?”
见风逸和花千骨又覆上忧怆之色,白子画一语点明用意。
“是了!”风逸说话时已站起身来,恭敬之间,酸楚难掩抑,不掩抑却也不失分寸,“师父留下书信,说合适的时候交给掌门。”
附注:
《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二百里,曰长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
长留山在西,而不在东。但海天壮阔的背景似乎更好,神话本难考证,是以作者继续把长留山保留在东海之上。
本篇据原小说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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