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茅峰静思洞。石壁更比山木岑寂,峰峦显得平易,宁静化尽奇秀。清修之人当无念。
“请问何事?”若山石有言,当出此言。发声的岩罅似处处均匀,听之叫人万念惧空。看来,何人已不重要,倒是世间还有何事,除了在此处,思过一生?
清怀出现在山洞前。一袭青衣,目光静得幽深,面目却平凡,几乎分不出是仙人还是凡人。
清怀浓淡一致、几不可见的目光看到了白子画,同时看到了花千骨。他自然认识长留上仙,也自然认不出容颜恢复的花千骨。目光中却没有变化。
“上仙,请问……”清怀久未言语,声音干涩。虽是一个问题,却全然不见疑问。他大抵不寻解答,只是完成早就陌生的寻常应对。
花千骨久久凝望着清怀,思绪万千,却不能凝伫。对清怀而言,师妹一直就是他生活的全部重心吧?只要师妹和大师兄幸福,他也并无他求。她想美貌,他可以为她杀人;流放蛮荒,他甚至没怨过大师兄,陪着师妹就好。
但师妹最终离他而去了,以自私之爱的极致,却也终于理解了大师兄的大爱。那时清怀就也开始悔悟了。花千骨不确定,是生了悔悟,还是只剩下悔悟?世间也再无事可做,师妹在,自可为她做一切;师妹既不在,生活也就是归隐。
看来人事相似又不同。她何尝不似清怜,为师父全然不顾,全然不顾,师父若真对她不顾,她却受不住;那些待她无私的人,护她助她,为她牺牲,何尝不似清怀;而师父,自然如清虚道长一般,博爱苍生,总把自身放在最末,却把心中所重,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可渺小如她竟然和师父得以善终,清虚道长和清怜却……苍凉之中,守住那个温暖的念头,师父就在身旁。当年若救不了师父,又如何?师父若找不回她,又如何?但是她又回到师父身边,老天和他们一样执著!
这一丝温暖从源泉汲取热泪,触碰到苍凉的山色。她不当在可怜的人前欢喜……
不过,清虚道长和他的师妹……应当也和解了罢!至于清怀,他面色如止水……他可能并不需要解脱,一开始就不抱任何希望,师妹喜欢的人从来不是自己。毫无希望,反倒始终能够平静。
闪过这个念头,莫名地确信,自己突然懂了清怀。这是怎样的平静?曾经默默藏着对师父的恋慕,深得自己都不知道,在绝情殿和师父朝夕相对,数年如一日平静无扰……
白子画几时已三言两语道明来意,她却不曾听清,直到说出“在下和小徒请道长解疑”,她才在师父身边找回熟悉的位置。
“你是……神尊!”
这个被刻意遗忘的称呼,寂止如死,猝然刺破她绝情殿的美梦。梦醒处,蛮荒千里雪漠,单一只是悲苦。出蛮荒,绝情殿在万里之遥,惟有血海相接。清怀面目模糊,蒙上死灰,死灰抖落间幻化出云宫的梦魇。这是另一种平静,却不是绝情殿上最初的安然无知。这是另一个极端,高处寒凉,虽生若死。为何……为何走出这么远?离师父这么远!
听见师父说话。师父永远是这样说话,在云宫也不改正气凛凛,教诲谆谆……她只想扑到师父怀中。师父离她更近了,顷刻坚冰融化成泪水。原来最苦,不是受了师父那些苦,却是背离师父那样远!
“妖神之劫已完满化解,仰赖清虚道长先见。如今《六界全书》启示前路,道长或能解答。”
谢谢师父将我点醒!绝路走过,仙魔对立和解,前路正展开,这才是她跟在师父身边,惟一当做的事!专心听清怀说话。
清怀直接切入白子画的正题:“师兄从不曾和我说过任何六界预言。《六界全书》我仅知其事,并未翻看……”
“蛮荒……”听师父费力说出这两个字,花千骨刚下定的决心又被连根撼动。够了,难道不安心跟着师父,却甘心被过去俘获?
“流放蛮荒时清虚道长可曾有所交代,或留下物件?”听到师父继续说,她听着都痛,师父却忍着。
逐去蛮荒本来不是师父的意思,这一切不幸都不是师父的安排,也是她一心一意要回避的,那为何会……没有人想不幸,却一样有不幸!一问生而扎根,和《六界续书》一样,不能回避。茫茫苦海中终于回到了她的绝情殿孤岛,岂愿再陷入?苦海得脱,又如何能不吸取教训?
历练已然开始!要直面当下困境。师父自然是要问蛮荒的。清虚道长平日若只字不提,那惟一留下的,就当在蛮荒了。因蛮荒随妖神出世陷落,《六界续书》也自当在合适的时机现世!
清怀牵动眉头,宛若死灰中画上的波纹,显得怪异。他不会——师妹外的一切事——都不甚上心吧?希望他能找到……
“有的……”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又摇摇头,“只是……”
花千骨从噩梦里脱身,虚乏中更感到单纯的急切,等不了清怀停滞片刻:“只是什么?”
“师兄当年给过我一封信函,却被清怜师妹撕毁了……”死水从内生出一道细浪。
“什么都没留下吗?”
“碎片……应在蛮荒。我不确信能找到。”有什么顺着那道惟一的波动沉了下去。
“道长可否同往蛮荒一行?”白子画安静地发问,小心不触到千头万绪。同时握住小骨微微颤抖的手。
她颤动中有一种更深处的平静,要召唤一切力量,白子画感到欣慰。小骨正慢慢从心结中走出,不逃避,不沉溺。师父还担心你受不住,但你很坚强。此去蛮荒,定不是徒劳的折磨,却是以破为立,助你解开心结。
清怀也望着二人,终于目光不再虚无边际。白子画坦然无惧。是对是错,人前人后,你都是师父最……最重要的那个人。
再入蛮荒,只见一片荒芜,除此外,与别处并无大异。妖神出世时,蛮荒作为禁地,早已塌陷。如今没了人烟,没了冰雪风沙,却也未生绿草,只剩穷极之门处阳光射入,终日停留在一个点。
白子画倏忽想起入梦寻《遗神书》无果,也曾站在穷极之门旁。当时若不是师兄阻止了呢?小骨可以少受后面许多苦楚、委屈,但他们也就没有今日了。
看了一眼身旁的清怀。他和小骨受了更多的苦,却也收获了更大的幸福。那日站在穷极之门前的他,是不敢想像这种幸福的。
很想把这个意思说给小骨。就如以前,小骨有了开心事,也要蹦蹦跳跳来找他。
“多番劫难,你我都走过。所有的困境皆是考验,终为助益,而非灾难。只要心无所惧,跟从天道、本心,终会修成正果。”
花千骨重重点头,师父几句教导,把天维地极都立稳了,任何疑念怨悔过错伤害都无力撼动,即便天地崩塌都能重立根基。她不怕,跟在师父身边,她什么苦都不怕!师父,小骨真的很幸福!
“我带师父四处看看吧,师父还没来过吧……”不可以哭的,师父会以为她很难过。可难过已过。回头看,即便在这孤苦之地,也有美好回忆。
白子画也不急于找《六界续书》。“六界”二字何其大?多走走,或许才能解通一点。
清怀不言不语,几乎淡入虚空。白子画看着这片虚空,如何确信,那信函的碎片,一定能找到?这是希望,抑或相信?不曾有过的感受,像是小骨的,纯然一心去信任。
他们走到竹染的居处。屋舍狭小,草木砌成,却屹立狂风霰雪不屈。竹木生不毛之地,枝短叶疏竟成林,顽固要唤回一片绿意。
物似主人形。在弃绝希望的蛮荒,竹染日日不怠,术法精进。不是常人。是仇恨和欲望支撑着他,但又仅此而已?
竹染不是坏人,加害过她,更救助过她;想利用她,却是陪伴了她最绝望的日子。竹染念着的是复仇和权势,可是她懂,因为她恨师父时,只是藏起回不去师父身边的绝望。竹染自己也懂,因此也懂她,懂得她心中不敢要却依旧想要的,为了成全她和师父,竟然落得……
“贪婪殿如今还有竹染种下的竹子。”师父的声音,从最初的绝情殿传来,彼时桃源未染烽火;穿过百年治乱生死爱恨劫缘,洁净如初,温情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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