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绮彩,散碎天空,绚烂相连。远方海浪,在天边嬉戏,入暮晚响,愈细密轻柔。桃花精呼朋引伴,轻歌曼舞盈盈款款,换上霓裳更轻婉。
洁白的身影又出现在绝情殿,万年不易,皑如山雪的衣襟上,如何跳动着夕阳归去时的笑语?
白子画哑然失笑。心中暖意是海浪嬉逐,月光轻抚。无心赏景的小骨,此刻成了他眼前最大的风景:
小骨正百折不挠地对着一柄剑念念有辞。剑倒是腾了起来,却是忽高忽低,时左时右,似在有意和她作对。幽若在一旁挥动着双手,也和那剑一般离了使唤。声嘶力竭的语声,在风中散乱。
白子画静静看着,怕搅动了回忆。回忆里每一漪细浪都让他沉醉。
花千骨早不顾浇满汗水的急切,淋漓得焦头烂额。师父离去一整日了,她却不能奈何一把剑,如此没出息!师父教过的啊,教得那样轻松……死命回想那些口诀要领,行止不定的剑只是愈发泄漏她心中的慌乱。
每一次提气都要拼尽全力,直到无力再寻思其中要领。每一次剑起,都热切盼望着剑能平稳停驻,虽然一次次的失挫让她不敢去相信。
我真做不到?那也要一直尝试,等师父回来。
“师父,你歇息一下!”幽若的声音时时传来,她早就听而不闻。
不可以惫懒!
如果有断念就好了!轻盈凌空,全不似那些笨拙的木剑铁剑。那是她第一次御剑上天……可是,在她的犯错和流血下,断念再不能载动她沉郁的情怀,她再没有第二柄剑……何苦执著?师父不是教导过,重在人的能力和选择,而不是手中的兵器。不可对心爱之物有了执念……可她根本是有!
不想自己天资如何差,一心要拜入师父门下。师父中毒后她宁愿师父不原谅,也要救回师父。这不都是执念?可是……受师父断念之刑,是多么不甘,现在还不甘!我是放不下,我什么都可以承受,可为何是师父亲手?为何还命我断念?
百年后想起,如临其境。剑身跌落在地,金石声里闪过师父衣袍的莹白。瞬息回到今日,师父就在她身边,师父分明也用他的执念保护着她。
还未和师父的目光相遇,师父白袍上瞥见的一束清光早就滤净一切,她只剩下一个念头:全力御剑。
从丹田凝起一道力。终于有这样的力道!再灌注到剑上,剑缓缓升起了。此刻正好,跃上剑身!气息的极限,发力处断弦,剑向一旁飞去。化不尽的那道力,趁气息之弱四处游走。地不再是可以站立之处,她恍惚感到整个身子向前。
今天摔了很多次了。可现在是让师父看着。她终究没能自行克服困难。罢了,向师父求教。徒儿实在不济……好在我已经是你徒儿,不用担心师父不收我!
抬头间消失在一片纯白,汗水沾湿的尘土在眼帘散开。今天摔了多少次,这一次却一点也不痛。
师父向她伸出一只手,玉石仪仗的伸举之间,她一切担忧怅惘疲乏焦灼,消弭殆尽。
“你还不会御剑?我教你。”泠泠清弦,冷月碎玉。洗入心田,轻漾她笑容浅淡。百年磨难,不能刻写更深。最浅最淡,惟他用心至深至纯方可解。当年师父月下教她御剑,不也是这样说的么?师父全记得!和她一样。
低头按捺笑意,似要回避月光的羞涩。如何却似,她的小心思全被师父看到了。
笑容还是从垂下的脸庞摇荡开来,触到一片温光。有些破碎,不然当是凛冽。游丝柔韧,丝丝耳鬓厮磨,晨课宵眠寸步不离,有师父的气息,有她的回忆。是师父脚下之剑,薄削一叶,冰花千层。布满的裂纹渗入人间温情,芸芸死生,营营痴念。剑身又复完整,她的五彩更化入师父的纯白底色。
断念……断念!我还能见到你!
师父……师父!师父,你不仅带我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切。你修复了宫铃,还修复了断念。你给了我绝情殿这个家,我背弃了你的道,你却还要带我回家,还要让一切重回!
山水万重,惊喜如最初。那时她来到绝情殿,最大的惊喜,却是心魂深处,似曾相识。
笑之浪花在泪之河川里翻腾,迷蒙了师父的面容。端肃的师父也动容。
是否最幸福时,人会动情至于伤怀?
师父玉容落上一滴露水,是她的泪水?不,任何过激的情感都可能触发师父绝情池水的伤痛,何况断念刺破的,诛仙柱下血海……
也刺破她隐藏最深、最无力隐藏的情怀。只想扑入师父怀中大哭。师父眼中的温情无一处不庄严,师父一向如此,不苛求,不纵容。满月的潮水在常年恭谨修持的堤坝里自如。
她蹲下身抚摸了重逢的故友,又轻触师父的袍袖,小声道了“谢谢”。心中感激,重过“谢”字太多,她承受不起,在师父脚下俯身一拜。不待师父扶她起来,就将手放入师父伸向她的手中,上了剑身。
倒是断念不似他二人不善言谈,见到两位旧主,发出嗡嗡之声,破空清响。天际岑静,只在两心间震颤。
两人飞入空中,一旁看着陶醉的幽若,融入月下桃花天海不见。
又是月明。
看不到站在身后的师父,却知道月光澄澈千里,也只能作师父的背景。
“师父那夜教我御剑,就想过要收我为徒吗?”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白子画,仍如当年那般,感到没了呼吸,整个人浸没在他清如水、淡如月却涤尽天地的光芒中。
“我不是在瑶池就说要考虑么?清虚道长临终托付,你也足够努力,我不应不收。”平静如脚下之剑。
“师父做任何事,都是因为应当吗?”花千骨几许怅然,师父说得太一本正经。你为我做这么多,难道就回答我“应当”二字么?师父就不会……和我一样,很想而非只是应当?
小骨站在他身前,气息急促间,近几于无的距离更浮动不见了。
“真正的应当,最是纯粹出于本心。”难道不是么?于情于理,都是一般,无疑无悔。
师父干干净净几个字,月华无尘,流入心间,雨水清甜,花开无声。多一字则赘余,热切一分则失度。她期待过师父只说“想”,可师父岂会同凡人一般,焦灼于愿望,受累于承担?修心爱世,不是努力克服心中的欲与恶,只是从心本然。守护身旁的人,不是同出一理?天下和珍爱之人曾是两难,但不是初衷,也不是归处。
“师父,你说清虚道长为何偏要将我托付与你呢?他知道那样多,早看出我的命数了罢?”花千骨心中许多疑团,这位老者在她人生风浪的开端就逝去了,却对她的一生和天下命运做出预示甚至安排。他站在何等的高处瞻望,她只可仰望;却是温慈可亲,将她托付给师父……
“应该,也知道我是师父的劫难……”花千骨的声音小下来。越想越不可置信,清虚道长也知悉师父和她要走过的艰难。是怎样的人,能看穿至死的艰难,坚信死地后生的圆满?这也是……执念?却几乎是一种修行的大智慧、大自在?
“命数不须修改,只当引入正途。你受如此苦难,因你能力如此。放出妖神的是你,比是任何其他人要好上千万倍。至于劫难,不经劫难,何来正果?”在一切的开端,清虚道长以临死前消弭天人之界的彻悟,做出了安排。
白子画的语气,不似花千骨忽高忽低,一贯的平静深沉,蕴藉多少情愫,他自己也不全知道。花千骨难得在师父的言语里听到如此敬意和感激,也从未听他评论过妖神出世之事。万万想不到,师父竟认为,他们实是做了该做的事!
“小骨,”师父将她的名字长长地念出来,似要从这个在他心中最亲切、最珍贵、至于惟一的名字,开始一段长及一生的教导,“你知最后那一战,伤亡惨重。可多少生灵,却最终死于师父那顷刻的癫狂?你想救人,却害了更多人;我想守护,却偏偏是我造成最大伤亡。老天给我们这个教训还不够深刻么?执著于情,执著于道,极度的偏执常会引向愿望的反面。归根结底,我们修为不够,不能参透。救人是善,可人事繁难,谁又不是要救之人?卫道是善,可究竟何谓道,我们领悟有限。不顾你一人怨愤通天,由神及魔,可见这一人之痛苦,又岂比天下轻?皆是生灵,每个生灵都是修行之人最当珍视和守护。小骨,师父虽不知这《六界续书》所写为何,但已然看到你我的责任。曾经因你我的偏执让生灵受苦,如今要去直视心结,爱众生,就要进入生灵各自的苦乐。人同此心,又如何能无视你的苦乐?宿命让你放出妖神,错的不是宿命,也不是你救人的选择,而是你选择背后的偏执;众生亦偏执,顾一己生存,必要你牺牲,师父也只顾了众生的私心,而非你的受苦。直至我逼你成魔,最终我亦入魔。我伤的人,比你更多;你伤的人,亦因为我。该谢罪天下的,难道不是我么?”
“不是!”花千骨听着师父这样长的话,谆谆切切中的认定,愈发见出当年癫狂时的深情。但却不是,师父如此冷静至于深沉,沉于最深处的,是为她承担所有罪责、更引她净化救赎的坚定。
“小骨……”辜负师父了,轻轻念道,却是,“不能辜负师父了。”
“小骨,”师父的教诲还没有结束,没有答她的话,只是听到了她所说,继续道,“死在诛仙柱上轻省,从此进入人间苦楚而非以高出尘世的姿态去守护,才是真正的苦行和赎罪。修行首在修心,是你我执迷不悟,才酿下祸端。修行之道,首要面对心魔,修行之人,恰恰与心魔更近,而非更远。心有所念,命中当有,不去直面,才是偏差。”
师父一句“谢罪”让她惊痛,此刻才琢磨起师父说的这席话,依稀是说,她救人没有顾念众人,师父为众人没有顾念她,都是偏执。是偏执,但她如何能不顾师父?师父又如何能不顾天下呢?但师父又说,心念也不当回避,就和命运一样?她看不到命运,却知道自己的心……
“师父,你将我带回长留山,约定一年之期,小骨从不曾想过,不能拜你为师又如何……”今天练剑那般拼命,和最初为入门、之后为救人,一样的执著,一贯的执著,汇成洪流,不留意轻声说了出来。
“你便是这样,盗窃神器时也不思量,师父……杀你时也不曾思量。断念不得执念更甚……师父尚不知何解,既有重生,必有再参悟之机,且修行。”
师父在风中的千头万绪,渐渐凝聚了,愈发清澈。狂风不羁,山木有根。
断念似乎很满意两位主人的对话,清越鸣啸,全然不响亮,却是拨弄在心弦。
“还叫断念呢,清虚道长未断的念,又被师父承续……”失了桎梏的心弦悠悠弹响。
弦轻只对深心,只有共渡大患难的人领会。
白子画眼中一缕异色。心中感到和所有时候都不一样,不是只有大爱没有私情的长留上仙,不是小骨的师父,是……恋人?他并不知恋人如何,心中确切一念,却是同路人?世间,还有这个词?他孤身千年,几时有了小骨的陪伴,再不能离。小骨在身旁不到百年,抵得过清修千年,鸿蒙初开自此始。既然不能断念,那便是他们共同的修行;他们共同的修行,从这执念始。
“师父……”听到小骨在轻轻唤她。和往常一样,不管他高在重霄,远在人海,这个声音都清晰在耳畔。他须臾即返,只因从不曾离开。
“师父,执念……还在,劫难也……对苍生……还要赎补……”是风声乱,还是小骨的言语乱,还是他的心乱。
小骨自睁开眼睛来,看到欣喜的同时就看到了忧患。他看在眼里,心中滋味难言。劫难跟随他们,没有断绝,几乎也是一种执念:天地专注,专注于对他二人的考验。未来心,不可得,却不可不忧虑她的未来。要重拾与天做赌、知其不可而为的勇气,坚定一念,必成正果。何况,此番劫难总不如前次艰险,他和小骨,必要同心,——这才是日后的功课。
“小骨,我们已过了一个大劫。日后一切,为师与你共同应对。为师说了,守护你,引导你,其中自有对苍生的责任。”白子画沉吟片刻后答道,惟平和,去梳理心中的不释然。当年清虚道长把小骨托付给他,已言及他们要应对的劫难,到今日,果然是未结束……将断念赠与小骨,即是永远不断的念罢!
想不多过问天下是非,可他们的命途却总和六界息息相关。既然是躲不了,又何必躲?何况,上一世的天下大难虽是注定,他们的罪责却不能脱,劫后重生,岂能不多一份担待?
“小骨,悟非执迷,执迷不可悟。若无执迷,亦不必悟。师父曾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你我知其二未知其三。且待修行。”又说了一遍“不知”,又说了一遍“修行”,除了走下去看下去,还能给小骨哪样的回答?还能给自己哪样的回答?是同路人,不仅是师徒。因之后的路,他也没有走过,不能向小骨指明一切。
只是这次,万不能再让小骨受苦了。这就是他最深的执念。是,便是。
不觉间,将小骨的手握得更紧。握紧的剑随他多年,尚与他合一,更何况人?
花千骨听着师父说共对,回应着师父手上的力度,重重点头。多少年各自奋力着,互相却常是不解和伤害。能共同应对,没有比这更大的幸福了!
“小骨,你自行控制断念。”
急遽下坠,眼看就要坠落到绝情岛下的池水中。险难也驱散不了这一刻飘渺的真实。
月下仙境,云生海楼,这样的美景不复有二,又岂有比绝情池水更痛的……执念。她和师父,是在一条怎样的路上?这片天海,是他们的家园,有他们的苦难。多苦多难,都不会放弃,执念也罢,信念也罢,这是他们共同的家园。这是他们共同的道路。路在天海,无始无终,师父就站在她身旁,和那日月下,传授她术法一般。
“定神。”白子画的急切都在厉声中尽现。断念和御剑术都传与你了,不要等师父助你。
花千骨被师父一句话叫醒了,杂念罄尽,断念缓缓上升。
升得足够高了,绝情殿平齐可见。还有,是什么?暗黄的微光,如初生的星辰,自顾自地表达着它的存在。
附注:
“断念”“执念”见于花落尘封君未闻《五夫临门》。
《回忆,梦,思考——荣格自传》:心灵的摆锤在理智和非理智之间摇摆,而不是在正确与错误之间摆动。神秘之物之所以危险就在于它把人引向极端,因而一种适度的真理便被看作就是真理,而一个次要的错误便等同于致命的大错。
《金刚经》: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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